去年下半年的各种事,以及天子的做派,让东林党知道,当今天子非容易哄骗欺瞒之人,他们想要利用推倒阉党,揽功扩张影响的计划八成是不行了。
虽然天子提拔起复的人中,有好一些是和东林党有旧交情的人,甚至近来再次下诏令进京的韩爌,更是除钱龙锡外的另一位东林执牛耳者,可东林党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东林起家,本是没什么问题的。
就是一群年轻气盛的人觉得国家江河日下,朝纲不正,或者行政不符合他们的想法,于是在那里喊口号。
只是口号喊的很响亮,也很吸引人的耳目,引来了别人的加入,故而慢慢扩大,团聚成了“东林”之党。
加上以“山河再明之志向”来团结他人,比起之前的楚党浙党这等单纯以地域划分组团的党派,明显更加先进,所以东林党越滚越大,也让有心人利用起来,继续喊口号,继续批判“奸党”,为自己谋利。
而在如此庞大的基数下,自然也会有因为那些口号而加入东林,并且真的将之践行的人。
当今天子用人做事,喜欢“就事论事”,提拔人之前还得把对方的经历看一遍,捞其他人之时,自然也有可能捞到几个东林党中的稀有型号。
朱由检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做法,堪称“屎里淘金”,只是觉得此人可用,那便用了。
做了半年皇帝,他是越发清楚当年世宗所言的“长江黄河”之论中的真意。
对皇帝而言,
天下无党!
而天子这样的态度,也让大部分的东林党人郁闷起来。
毕竟比起做实事,他们更会喊口号。
天子重视实务,便要忽略掉他们这群人。
加上钱龙锡急流勇退,又使得东林党的人心进一步散乱。
既然朝堂上拿不到太多权力了,那就注重眼下吧!
天子清直隶之田,
对东林党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东林党的老巢当在江南之地,只要不清到南边,北边怎么闹腾,他们都不会很关心。
而庄田一旦被清理了,按照天子的说法,是会分给平民耕种,以效仿北魏均田,来扶持民生,强壮税基的。
这点,
就戳到了东林党大部分人的心头痒处!
因为东林党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地主出身,而以当今社会之风气来说,屯田发财,有钱再买地……本就是致富的一条通天大道。
很多东西,离了土地,是种不出来的。
原本被圈为庄田的土地,被直隶的权贵们捏在手里,有些还挂在皇家名下,这让东林党只能看着眼馋。
毕竟京城里的权贵就跟东林党在江南一样,都是根深蒂固的老地主了,不可能容忍外地的过来自己这儿吃肉。
东林党想发挥自己在老家的特色,都没有发挥的机会。
可现在,
庄田被分到百姓手里,化整为零了,便好入手多了。
权贵不好欺压,难道百姓还不好欺压吗?
只要拿出点钱来,把握住时机,指不定东林党能够进一步扩大自己对京师的影响力!
只要直隶都成了东林之地,那京城就相当于陷入了包围圈,天子哪怕不乐意东林那些只会喊口号的清流,也不得不因着局势而低头了!
一想到这里,
很多东林党人都激动起来,密切关注着清田的进展。
只是他们想到的,
朱由检也能够想到。
或者说,从一开始,朱由检便在防备“兼并”。
本来清田就是为了抑制兼并,他怎么可能做事自己辛苦到了将勋臣打倒一大半的地步,却为他人做嫁衣?
难道他轻徭薄赋,最后要替别人攒钱?
故而朱由检对于能够分田的资格极为看重,并且对之做出了种种约束,让他们不仅不能轻易转让土地,就连种什么,都要服从朝廷的意思。
不过这些约束,对百姓来说并不算什么。
百姓们很容易满足,只要给他们一块田地,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
“王二狗,二狗子!”
大兴县的某个村中,有人拉着一对父子好奇问道,“你们家真拿到田了?”
父亲王二狗憨厚一笑,点了点头,“拿了,刚去官府办了文书手续。”
二狗子年轻点,憋不住话,自得的挺胸说道,“今年开春,朝廷还要给我家发免费的种子,连跟官府借耕牛的时候,都能提前安排!”
对方听了,只觉得十分羡慕,眼睛都酸了。
“挺好的,要不老祖宗说祸福相依呢,你们家日子要好起来了!”
转而,他又哀叹起来自己家里人口太多,没这个福气。
这次天子下令分田,要求之一便是家中人口不能太多。
原因则在于,庄田虽多,可扔到整个直隶中去,分给那么多人,总归是“洒洒水”般的微小。
而且最早分田的地方,有户人家因着这从天而降的田地,一家人直接闹翻了天,都想把多出来的田好处拢到自己手里。
毕竟那田可是减了很多税的,哪怕今年收成不变,此消彼长之下,能囤的粮食也多。
加上兄弟之间积怨已久,有的嫌弃别人不做事自己却要当老黄牛,种出来的粮食还得给人白吃,有的觉得自己虽然不种地,可是父母疼爱,他忙着孝顺,哪有时间去种?
更有一人还有个童生功名,直接说今年多种出来的粮食应该多分给他,毕竟读书辛苦,要多吃一些,来年考上了秀才,家里的田能全部减免税收,让全家沾光!
至于种地?
哼,
读书之人岂能做那又脏又累的活?
简直有辱斯文!
一番掰扯之下,事情传来,连朱由检都有所耳闻。
他直接下令,将那田地收回,免得这家人再争吵不休,同时又找来毕自严郭允厚他们继续补全分田细则。
郭允厚虽然没有毕自严那样审计国家财政的才能,但行事的确踏实。
在阉党马上就要倒台的当下,还能得到天子这般信任,更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尽忠,不辜负皇恩。
于是他指出,天下田地不够分,其中原因有地主兼并,也有人口滋生之故。
人口越来越多,哪怕没有兼并之事,也会使得每人分到手里的地越来越少。
加上世人重宗族,大户人家要有族田祠堂,农门小户则是讲究“父母在不分家”,好将全部资源集中起来,养活全家人。
天子要分田给百姓,这是天大的好事和功德,哪怕尧舜在世,也是如此。
但随便分,那些人口众多之家,便要为了这田争执起来,而且因着家中人多,劳力也多,指不定分田下去,对他们来说跟没分差不多。
增一分地虽好,可家里仍然吃不饱饭,还得多劳累,而且人口一多,按着人头分地,朝廷只怕要把裤子都赔进去,到时候分不了地,还得被笑话“玩不起就别玩”。
所以若想让百姓对着田地百般珍爱,认真伺候,又落实按人头分地的量,可以分给人口不多,但多为劳力之家。
像王二狗家,便是一个典型例子——
他们家穷,先辈父母生了六个,就活下来王二狗一个,而且其父辛苦多年,为了拼出来一块属于王家的地,最后地没挣出来,自己却活活累死了。
于是王二狗为了养家,就跑到成国公的田庄里当佃户。
去年冬天,母亲受了寒气,生病了,没钱治疗只能忍着,妻子照顾婆婆,也跟着病了,没多久两人都不幸去世,就留下二狗子跟二妮这一儿一女陪着王二狗。
王二狗没有地,儿子虽然养大了,却眼看也是个当佃户的命,偏偏国公老爷家的佃户,又不是谁都能当的。
王二狗还想着要不要牺牲下女儿,让她嫁给田庄管事那瘸腿丑陋的儿子,好让儿子进来当佃农。
结果呢?
天子开恩,国公老爷也通情达理,竟然把田庄给撤了,把地给分了!
王家两个劳力,加上姑娘算半个,正好够伺候分出来的那块田。
于是王二狗就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不再给人当佃户了。
虽说手里的地不大,可足够肥,也是按人头分的,只要父子两个认真伺候,养活全家是没问题的。
也因着分的地的确不太多,让村里的人虽然有些眼热,但不至于一下子对着王家因嫉生恨起来。
“都是皇帝老爷开恩,等今年收成了,能剩下点钱,我就给皇帝老爷打个牌位供着!”
王二狗乐呵呵的笑道,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去年年底病故的老母和妻子,觉得她们没能熬到现在,实在可惜。
好在,
他现在只要努力干活,就能养好儿女。
等交足了五年的粮税,就能用市价五折的钱,把地买过来,让老王家成为真正的有地之家!
王二狗琢磨着,买地不着急,反正官府说了要他们种着,要风调雨顺个三年,家里肯定能攒点钱,到时候就能给儿子女儿琢磨门好亲事,生出老王家的新一代了!
他心里美滋滋的,对着那块不大却珍贵的土地,畅享起未来。
至于那被无知百姓认为“心善”的成国公老爷,则是在被关了五天后,精神恍惚的回到了家中。
家人不知他在宫里遭遇了何事,只看外表,未有任何伤痕,只是一提到“天子如何”,朱纯臣便难以抑制的手脚颤抖,身体发软,做磕头状。
成国公府的主心骨都这样了,
天子要再查分他们名下的田产,又有谁能阻碍?
朱由检不杀朱纯臣,那是因为此时他的罪责,还不至于到杀头的地步,以其靖难国公的身份,非危急之时,也不好拿他。
但杀起其他人来,朱由检从不留手。
很多事,可以拖延等待。
可粮食不可以,
一旦错过开春播种,一年收成可能就要被毁了。
而且朱由检遍观史书,尤其是自正统朝以来,大明江山遭受风雨天灾之频率,大大增加。
朱由检不敢保证之后都能风调雨顺,故而对农事更加看重。
他再次出京,不理会朝堂上各种人的争吵,和那些劝谏天子“当执要以控地方,而非事事亲为”的话语,带着五百勇士,去直隶各处庄田,用刀子帮负责此地的户工部官员分田和梳理水利。
而杀了企图阻挠清田之人后,朱由检还要锦衣卫或东厂,去查其背后主使之人,让他们过来收尸。
既然手下都为了主家没了性命,那么主家亲自过来,将尸体背回家里安葬,也是应有之义。
此举,可谓杀人诛心,直接把沾了一身血的当地豪强们给吓傻了。
他们清楚的意识到,
如果不按照皇帝的命令来做,那么下次,就是其亲人来替自己收尸。
除了这些,针对那些勋臣,朱由检选择了梁世勋来作为被杀的那只鸡。
这头猪保留了最后的脑子用来和天子对抗,认为若是皇帝想大查特查京营,便不可避免查到大部分勋臣头上。
他不觉得皇帝会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难道他就不怕大明朝失去勋臣的守护,从而垮塌了吗?!
何况英国公一脉多次执掌京营,张维贤没有问题?
成国公一脉也数次总督京营戎政,朱纯臣那个家伙可不是个好捏的。
他们再怎么样,也得保自己一命,不然他保定侯也不怕把东西全都倒出来,拉着好几家陪葬!
故而梁世勋入诏狱之后,哪怕受刑,却也咬着牙不敢乱讲,因着入狱之初,就有成国公那边的世子托人传了话,会想办法保他一保。
只是朱纯臣本人入宫面圣了,家里拍板做主不在,而且梁世勋的表现实在丢人现眼,挨几顿打打让陛下消消气,也是应当。
梁世勋只能咬牙等待,缩在墙角当肉球。
直到他听到天子命李邦华查了京营的虚冒、占役以及巨大的空饷数额,定了他这个京营总督“欺君罔上,侵占国资,损害国器,有碍社稷”的罪名,要把他斩首抄家,亲属流放琼州。
梁世勋一听就急了。
“朱纯臣呢!”
“成国公没有为我求情吗!”
他疯狂的爬起来,抓着牢房栏杆,把肥胖的脸挤到空隙之中。
来传话的人冷笑,“成国公自身难保,保定侯且安心上路吧!”
被关了几天,朱纯臣哪里还有胆子跟着天子作对?
为了保命,他把侵吞的田地都吐了出来,还抛弃了梁世勋。
“他妈的!”
“这不讲道义的畜牲!”
“你们骗老子!”
梁世勋抓狂的尖叫,然后攀着栏杆重重跪下,“我招,我全都招认!”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我祖宗替朝廷立过功,我是勋臣啊……天子怎么能杀我的头?”
梁世勋哭叫着,心里后悔自己怎么贪心的去争了这么个总督京营的位子来。
要是不来,死的就不会是他了!
“凭什么杀我!”
“吃空饷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杀我一个!”
被拉到刑场上的时候,梁世勋还在想着这件事,心里觉得自己简直要冤枉得六月飞雪。
只是他嘴巴被堵着,没办法喊出来。
随后,
刽子手手起刀落,大好人头便滚地几圈,宣告世袭百年的保定侯一脉结束。
而随着保定侯的落幕,京城中的无数人也松了口气。
好歹天子托英国公说的话是真的,
只要他们交出手里的地,那过去的某些烂事,他就不追究了。
唯一需要用来示众的,就是梁世勋的头颅。
毕竟这家伙要是一直关在诏狱里面,也不知道会供出来什么人,让其他勋贵们一直提心吊胆的。
好在,
天子说到做到,只关了几天,这人就没了。
……
“只要有这身皮囊在,咱们就是跟陛下共富贵的命,平时也不要贪得太多!”
“再说了,贪了后若是碰上陛下伸手索要,乖乖给出去就行了,过去的好处总归落在了手里,还能给天子留个识时务的印象,以后再富贵起来也不难。”
英国公府里,
张维贤正仔细的对着孙子叮嘱做事的技巧,让他千万不要在大事上糊涂,免得跟梁世勋这种人一样。
同时,也是在阴阳怪气家里那些不满老爷子把英国公历代积累下的田产交出去的族人。
英国公一脉虽然生育不多,但传承两百年,总归是有几个分支的。
他们突然就失去一大片土地,当然要对着张维贤念叨。
老爷子对他们一点都不搭理,只摇头拽着“肉食者鄙”的古文。
张世泽听的直点头,“懂了,跟着陛下走就行!”
反正他又不怎么读书,那种动脑子的事,让天子去处理就好了。
“对喽,就是这个理儿!”
张维贤笑眯眯的一拍手,然后带着孙子哥俩儿好的去练习骑马射箭去了,为孙子受天子重用而积攒资本。
而就在北直隶因为崇祯元年而风风火火之时,朱由检在大朝会上颁布的新政令,也逐渐传达到了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