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来,
他已经裁减了部分宫人去皇庄之中,地方分田也进行的颇为顺利,得到田地的农户已经开始了春耕。
因着今年种子农具都有朝廷拨发,还时常会有户工之吏员跑去地方查看,故而春耕之始,便比往年还要轻松。
不过耕种之事,关键不在于过程,而在于结果。
朱由检只能尽力让人修缮直隶水利,祈祷今年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
而制科收来的匠人中,正有不少擅长农务。
毕竟平头百姓大部分,一辈子都在田里打滚,琢磨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同农事有关。
比如说,就有一老农琢磨出了养地龙的法子,然后用养好的地龙去喂鸡喂鸭,生生把自家壮大成了养殖大户。
又比如,有户匠人研究出来了一种深耕犁,虽然耗费力气,需要二牛之力,可耕的更深更细致,遇到土下多石或者土地较硬的,都能轻松犁开。
甚至还有一名为“谷风机”的,能够在稻麦收获后,将之迅速脱粒……
加上之前的冯氏机,朱由检只能大为赞叹百姓之智慧。
由此可见,
圣人文章虽玄妙,可也不是全然覆盖。
更多的智慧,还是需要从生活躬行中得来。
有了这些人,已经田庄中的劳动力,朱由检看了便觉得稳妥。
他先带着人在皇庄中看了看,又请了经验丰富的老农,看春耕后发出来的苗长势如何,最后才令庄里的厨房蒸了一锅包子,跟大家一块吃了起来。
他吃的差不多后,便主动说道,“朕既然想设个新地方让大家做事,那这名号也当响亮一些。”
“你们觉得可称之为何?”
宋氏兄弟因着无事,且朱由检也有意让他们将所学所用结合起来,便也被他叫了过来。
正好此时,这两人当是在座众人中最有文采者。
于是宋应升想了想道,“既然以农务为主,故当从于禾谷。”
“《说文解字》中讲,科,程也;从禾,从斗;斗者,量也。”
“是故‘科’字的之意,当为衡量谷物,也有区分、程度、类别的意思……”
“我等所学驳杂,但又的确源于衡量类别万物之道理,故取科字,颇为恰当。”
朱由检也品味一二,觉得这“科”字的确奥妙无穷,和他们眼下所做之事,极为相配。
“既然如此,暂定名为‘农科院’,同太医院平级而论,俸禄待遇,则是按照六部的来!”
不给设“部”,那是因为六部之重,不可轻动。
以太祖当年的威望,想要废除丞相之制,还要挖坑等着胡惟庸跳进去,令世人无可反驳了,这才成功。
朱由检一个登基不满一年的,凭什么来改动流传了千载之久的制度?
让他开制科,
那都是看在唐宋的确有这玩意儿的份上了!
故而朱由检只能先设个“院”来用,不然给士大夫们更多的刺激,忠诚如李标、徐光启这样的臣子,也不容易接受。
还是要照顾点老臣的。
“从今日起,各位研发的物件,有多少就要造多少!”
“除了冯氏机这等重要机子,其他容易被人仿制的,就不要藏着掖着,分发给百姓,以促其生产!”
“算数的也要好好算,朕以后要用你们的地方可多的是了!”
朱由检哈哈一笑,又拿来一个包子塞到嘴里。
天底下现有的账本,还有未来的账本,方方面面都要算数统计,朱由检现在可是觉得,他能不读圣贤书,却不能不读算数书了。
虽然那些书的确费脑子,越到高深处就越是艰难。
但朱由检能让其他学得好的,为自己服务嘛!
……
而在天子宣布开设“农科院”,大力推进直隶地区耕织生产之时,他派出去的人也逐渐到了各自所任职之地。
王来聘去了山东后,便受到了袁可立的接待。
早有驿站人马快马加鞭送了天子书信过来,其中提了王来聘的情况,故袁可立也不同他多浪费时间。
“你是天子考中的将才,若直接上了战场,虽勇猛,却也要受经验不足的限制……”
“这样吧,老夫且先安排你清缴山东各地的响马,磨练一番后,再为登莱守备!”
利用剿匪练兵,并非朱由检的专利。
本朝的阳明先生便如此做过。
何况山东响马的确多,简直天下闻名。
若是王来聘做的好,一可以证明其实力,不至于初上任便被人针对架空,二来也能为之培养亲信手下。
登莱这边虽比关辽之地前些,但将门仍旧存在,同样盘根错节,排斥外人。
而没有兵马指挥,将军的名头再大,又算个什么呢?
王来聘听话的去了。
至于高忠等人,则是一路北上,来到了蓟镇,见到了风霜满脸的总兵赵率教。
赵率教本是不乐意天子派这么多人过来的。
毕竟再怎么说,这群人都归属于勇卫营,天子直辖,而不是自己手底下的兵。
到时候不服管教,怎么办?
在京师里的好日子过多了,不习惯边疆辛苦,缺点什么找他要,他又不能不给,岂不是要让本就穷到吃草的蓟镇雪上加霜?
这便是上边来人的不好。
功劳他们自然要占,但锅是一点都不能背的啊!
但赵率教对天子之令无能为力,只能无奈接受。
好在被富养了半年的高忠等人并未给朱由检丢脸。
百姓尚且有“仓禀虚则知礼节”的道理,他们受天子供养操练培训,虽没什么打仗经验,但兵书道理却是懂的。
两千人的空降到来,在哪儿都是个大事。
故张勇只令大家在蓟镇之外暂且修整,先去城里得赵率教允许后,再行进城驻扎。
赵率教得知此事,反而生出了好感,“还算知道规矩。”
他最怕的,就是这两千人跟太监监军似的,个个仗着是天子亲军,对着本就摇摇欲坠的蓟镇秩序猛踹几脚。
现在好了,
人进来还知道敲门呢!
“出去迎接!”
赵率教站起身来,虽征战多年,已然上了年纪,可仍旧体型高大,着实的一员悍将。
而等赵率教出城,来到那两千勇卫之前,则是由其统领张勇接待。
“赵总兵!”
张勇做事素来诚恳,一见赵率教,便结结实实行了个礼,让赵率教好感又多了几分。
只是随即,张勇的行动他就看不明白了。
只见张勇先是命人擂鼓,而鼓声响起后,那原本散落得士卒便迅速集结起来,排列成为一个大方阵。
张勇又喊道,“各个把总何在!”
有五个将官出列,挺胸叠肚,“在!”
“报数!”
“是!”
于是以这五个人为首,两千人的队伍有微微散开,分化成五个方阵,每个方阵四百人,依次排列。
每排又从左至右,从前往后,依次报数。
等到喊完了数,五个把总又跑到张勇面前,“报,本总人数应到四百,实到四百!”
张勇点了点头,又跑到赵率教面前,对他汇报道,“勇卫营将士本次应到两千,实到两千,后勤队伍另有五百,合计两千五百人,请总兵点阅!”
赵率教早就在那一声鼓动,千人便齐齐跑动规整的场面给惊到了,之后报数,更是长久无言。
等张勇汇报完毕,他才缓过神来,先是咧嘴微笑,然后是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
“陛下练兵如神!”
“老子没得话说了!”
他冲张勇竖起大拇指,什么怨念都没了。
虽然天子书信里面提到,这些人架子十分光亮,没什么实际打仗的经验,可老将一眼就能看出,这支队伍军纪极好。
而到了战场上,成千上百的人,只要纪律得当,还有什么怕的!
赵率教当即笑的很多花似的,带着人进了蓟镇。
他一改最初的担忧,甚至还大方的摆出宴席,要请张勇高忠这些将官吃饭喝酒。
酒足饭饱之际,张勇等人便大胆提问,蓟镇实际将士当有多少人。
赵率教瞬间沉默了下来。
这半年来,虽未曾面圣入京,但蓟镇终究同京城相近,为其门户。
京城有什么大动静,他这边是足以听到动静的。
特别是天子亲自点阅京营,发现其吃空饷极为严重,一怒之下把身为总督的保定侯都给处理了。
他如何不知,张勇这些人过来,一是为了练兵打仗,增强蓟镇的防备,二就是检查京师的北部防线有没有出现跟京营一样的情况?
赵率教是当世名将,也的确对朝廷忠心,让他去拼命,也是敢去的。
可他也不能腆着老脸直接说,“蓟镇没有吃空饷”的话!
毕竟这年头,谁不吃空饷?
哪怕主将老实仁厚,但也会谎报一些数目上去,为得就是多要点钱下来——
在大明朝当将军,都得习惯上头发的军饷资助,到手扣七成的事实。
军资未出京城就得被扣三成,中途还得被拿三成,加上途中损耗,到手的量简直令人落泪。
故而赵率教也是会吃的,
不吃点空饷,他连自己的亲卫都养不起来了。
但天子有令,他不能不从。
何况即便他不愿点数,可还有其他人愿意为之,这是拦不住的。
如今天子还愿意派亲卫过来,在下旨之前就跟他说这话,摆明是让他识相点,悄悄的做好了事,免得被人弹劾起来,落不到好。
“唉……”
赵率教最终还是不敢作假,只是叹息道,“其实人数,差了册子上将近三万……”
“老夫也不骗大家,这空了的三万,有些是自己受不了边疆辛苦逃跑了,有些是战死了没销户,还领着点钱给自家老人妻子。”
“蓟镇苦啊,这么多年了,就没有一次发足过饷!”
“要是今年再不发,再老实的大头兵都要做乱了!”
虽然新天子登基,赵率教就听说其补发了陕西那边的军饷,可见是个有心的。
但财政亏空严重,蓟镇这边迟迟无法到位,也足以让赵率教坐立难安。
而且若只是点人,那还好,反正他赵率教一人做事一人当,背个吃空饷的罪名也不怕,大不了以后将功折罪。
他担心的是,天子既然派了这么一支精锐过来,会不会反手为了节省开支,裁汰蓟密永三协之军?
天启五年十二月底,当时的户部尚书李起元便因为军饷支出过于庞大,国库难支,便提出过裁汰之请。
但被蓟辽督师王之臣给驳斥了回去。王之臣的看法和赵率教一致,那便是蓟镇关键,不增兵也就算了,还要裁撤,简直胡闹!
赵率教担心崇祯天子上台,也会这么搞一搞。
结果张勇等人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我等出发之前,得天子口谕——”
“至蓟镇后,当清点三协之兵,兵数定额后,便要告知京师,好为之筹措粮饷,以尽快发来!”
“赵总兵不必忧虑!”
赵率教一听,当即大喜。
就连旁边陪酒的蓟镇其他将军都忍不住脸上的喜色。
赵率教直接起身走了两句,对着京城所在跪下。
“陛下皇恩浩荡!”
“只要军饷发下,我等便是死绝,也绝对不会让蒙古鞑虏踏入关口一步!”
他瞬间充满了动力,更加对着张勇他们温言细语起来。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赵率教自己对着张勇他们一个嘬一口都是行的!
有钱了,
要脸干什么!
第二天一早,不用张勇等人催促,赵率教便早早起床,点兵点将。
他动力十足,但等把人找齐了,看着那些占了一半比例的“歪瓜裂枣”,又忍不住不好意思起来。
这些人都是蓟镇老卒,多年打仗下来,不止面色又老又苦,身体都有些残缺。
但这些人除了当兵,又干不了其他的,放出去便是个讨饭饿死的命。
赵率教担心勇卫营的精锐看不上他们,不想把他们算在能领取军饷的数额里面。
好在张勇只领了点兵的命令,天子没有说过要裁汰老弱士卒,他自然不会自作主张。
何况他看赵率教这位总兵,也是个爱护士卒的,若强行裁汰,不止让这些老弱兵丁走上绝路,也会坏了赵率教的威信——
连手下的兵都保不住,还能管住谁?
而一看张勇他们真的只负责点人发饷,赵率教便再无顾忌,短短几日便连续派人去往密云永平等地,同高忠等勇卫营将官亲自点人。
因着效率足够快,他们也不用担心这次点出来的兵额掺水。
正如赵率教所言,整个蓟镇,即蓟密永三协之兵,空饷之数足有两万七千多人,其中还有不少老弱和新兵。
当这消息传到天子桌案上时,朱由检当即意识到,蓟镇非增兵不可!
不说翻倍,起码要把册子上的近十一万兵额补足,并且训练好才行。
赵率教配合的态度,让朱由检能放心把人交给他。
于是他召来毕自严,“给蓟镇宁远那儿的钱粮筹备好了吗?”
毕自严信心十足,“陛下放心!”
这次抄了魏忠贤的资产,不止天子的内帑暴富,就连国库也因此狠狠肥了一波。
因为除了魏忠贤本人的财产外,他侄子魏良卿,以及几十位党羽的家财,大部分归入了国库——
魏忠贤是内官,其资产自当有内帑接收。
但魏良卿却是名义上的“宁国公”,崔呈秀他们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哪能都被皇帝拿去?
朱由检也知道户部艰难,便在吃了最大的那口肉之后,将剩下的交给了户部处置。
反正曹化淳那边可该带着魏忠贤留下来的账本,一个个的敲门搞强买强卖呢,朱由检后续还有钱财入库,没必要跟户部计较太多,显得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