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尔虽频繁征战,然其本部未动,仍能在大力压迫东翼喀喇沁的同时,回头继续打压束不的等部。
东部鞑虏步步紧逼,虽然号称要同蒙古结盟,实际上是想做蒙古的新主。
南边有大明的长城阻隔,难以越过。
朵颜三十六家,就被察哈尔、鞑虏和大明一同挤着,北边虽然没有势力,但极为苦寒,去了人畜难活,故局面极为危急,堪称无路可去。
偏偏混战多年,本就是因着力量衰弱而被喀喇沁兼并的朵颜三十六家,根本无力扭转,唯一的出路便是选一方投靠依附。
同察哈尔,三十六家有深仇大恨,何况林丹汗此人极为刻薄,为了自己统一大蒙古的志向,连素来对其忠心的部落都毫不留情,他们自然不可能选择对方。
如此一来,三十六家便需要在鞑虏和大明之见“二选一”了。
但束不的此前也说过,三十六家名义上一伙的,实际上各自为政,是个极为松散的联盟。
靠近鞑虏的,位于东北地区的部落自然投了鞑虏。
毕竟地域接壤,风俗相近,而且黄台吉上位后,对他们频繁拉拢,联姻封赏,无所不用其极,为何不投?
而束不的等部则是位于南边,在鞑虏西进之初,与之也结过愁怨,追溯上去,还能称之为“世仇”。
所以束不的并没有因为黄台吉的拉拢,选择握手言和。
虽然刚刚跟着鞑虏一块夹击了察哈尔派来的人,可实际上束不的的主要目的还是在于借力去打察哈尔这个最大的仇人,打完以后就跟鞑虏这个第二仇人分开,带人返回了生活的蓟北喜峰口一带。
但又如东北其他家所言,不投鞑虏,难道投大明?
对大明的政治传统,
大明朝自己的武将文官心里有数,就住在长城之外,经常与之爆发冲突的蒙古人也心里有数!
文官目下无尘,武将龟缩守城,蒙古一去,死几个人,他们就能欢呼为“大胜”了,更多时候,就是用钱敷衍。
而要不是大明朝撒钱的行为,察哈尔也不至于到处挑事,攻击其他部落,起码会降低一下力度。
可谁让林丹汗爱财呢?
为了获得更多的抚赏,他在拿了察哈尔的额度后,还要去抢其他部落的额度。
所以对崇尚强者的蒙古诸部来说,大明是个好地方,但是一来,大明朝的长城就是用来阻隔他们的,不可能放蒙古人进去,所以即便投靠了,蒙古诸部还得待在关外放牧,留在鞑虏和察哈尔的夹击之中。
二来,大明只撒钱而无战力,不能干预到草原战况,如何能当好一个老大哥?
可鞑虏同大明对比起来,要是投了鞑虏,且不说世仇问题,该如何面对先祖,也不论仍旧无法解决两面包夹之势的问题,就说明朝断了抚赏怎么办?
本来这几年天灾就多,鞑虏那边放缓进攻就是因为内部受灾严重,草原又怎么会好过?
投靠错了人,大不了以后被坑死。
但要是吃不上饭了,过两天人就成鬼了。
束不的等部便在这样的心态下纠结不断,还要为了天灾饿死人而发愁。
被勇卫营打了一顿,虽然看起来受罪了,但看到大明朝竟然真的可以雄起,束不的反而心中松了口气。
他不管其他部落,
反正他本部是靠着喜峰口的,就贴着长城住。
只要明朝能用这两千人在关外不远处巡守,他的部落就会很安全。
而按照明朝的规矩,只要称臣依附,就有钱拿。
察哈尔和鞑虏包夹就包夹呗,反正束部之外围还有其他部落。
他背靠长城,东临关宁,本部人口还不足一万,地盘占得不多,再怎么包夹,也受不到太大的力。
唯一的问题,
就在于明朝的态度究竟如何?
是突然脑袋一抽,派精兵来草原逛一逛,还是打算长期如此?
高忠记录的详细,把束不的心中的顾虑都告知了天子。
朱由检由此也对招抚关外蒙古诸部之事有了略微偏向,不再游移。
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这件事拿出来,继续和人商议。
对大明而言,招抚一个草原部落不难,只要钱掏的足够爽快,蒙古人也乐意山呼万岁,配合一下天朝体面。
对朱由检来说,这是大明朝重振武备,再度威压四方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吃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等在小石头上练好了力气,后面也不怕去抗大石头了。
可问题在于,朝廷掏钱招抚蒙古,究竟能获得多大好处。
朱由检天天对着地图,能看明白。
可别人呢?
袁崇焕攥起拳头,对着地图上喜峰口和关宁之间的地方锤下,将悬挂地图的木板锤的嗡嗡震动。
“若束部来投,那关宁也不用再拮据下去了!”
在朱由检的同意下,袁崇焕拿起朱笔,在自己刚刚下锤的地方画了个圈。
“束部之地关键,正在蓟镇同关宁夹角间。”
“若招抚束部,一可使蓟镇之北再得一屏障,二可使关宁同蓟镇联合起来,不至于只能绕路山海关来援。”
辽西走廊既狭且长,在大明版图上,就跟鸡脖子似的。
但这脖子太窄,谁都能看得出问题。
可在袁崇焕涂抹之后,虽然只是一个小圈,但犹如在狭长的脖颈之后安置了一个阻挡之物,以免脖子一动,便要扼断。
朱由检见状,露出了微笑。
这人总算能认真做事,不说大话了。
而王在晋看了那地图,最后也是深沉叹气,“天子有能出关野战之兵,我又怎么再能坚持收缩关内?”
“不过你五年平辽的大话还是别讲了,我是不会让你蒙蔽天子,做出蠢事的!”
转过头,王在晋又吹胡子瞪眼,对着袁崇焕道。
……
“王象乾老迈,暂时安抚察哈尔已然很吃力了。王在晋保守,年纪同样也大,不需要再派去辽东……那袁崇焕还算可用。”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后便陷入沉思,对辽东局势揣摩起来。
辽东广大,必然需要人手把持。
然如今可用之将才不多,战场上得力的年轻派还要一段时间磨练,朱由检只能试探着再在鱼龙混杂的大明朝臣中捞一捞。
今日召问,袁崇焕虽然喜欢放大话,但其能力眼光并非吹嘘,的确有点。
但其性子实在不稳,让朱由检觉得此人比自己还“轻佻”——
朱由检继位以来的许多事,已经让臣子十分诟病了,毕竟君臣之间,既有配合行政治理,又有争权夺利之矛盾。
天子振奋起来,难免让已经习惯垂拱而治的大明臣子觉得不舒服。
朱由检的躁动,也让守旧老臣觉得十分离经叛道。
但袁崇焕怎么说呢?
当年他能对先帝说“平辽七策”,大力主张屯田,被先帝怼了回去,现在还没有完全被起复,只是召见一次进行考察而言,就能在暖阁中,和其他人放话“五年平辽”,并且张口便要天子授予他全权,总督蓟辽并山东事。
可见其人虽有能力,但他的嘴总是会在他展现能力之前,提前“显圣人前”。
而袁可立同天子往来书信中,也提到过孙承宗和袁崇焕等人。
对孙承宗,袁可立此前便称其为一“处处无奈下,勉励尽忠之老臣”。
至于袁崇焕,袁可立也是直言其“忠心实有,能力实有,然性格难支。”
喜欢夸口,
若大事可成,那不过一小问题,甚至能成为此人自信之表现,为后世之佳话。
若大事不成呢?
正如王在晋所言,
对天子打了包票,拿了大权,结果没做到原计划的工作,他拿九族去当代价吗?
朱明天子之刻薄,历代可见。
当今天子虽追谥于谦、熊廷弼等人,可也不见得被人耍了一通后,会不会继续保持这宽容姿态。
于是朱由检忍不住想,要真给了袁崇焕总督蓟辽山东的大权,这人只怕做不到总揽全局,处处安顿。
辽东很大,情况复杂,他袁崇焕又不是三头六臂,能在一两年内就梳理清楚,再练出强兵,五年内横扫鞑虏?
只怕一个失误,便要让鞑虏破关而入,平辽平到京城之下了。
“不过令其只守宁远,应当可以。”
宁远那边有袁崇焕当初训练出的关宁军,如今再令其主事,当可服之。
而想到关宁,朱由检便想到近来关宁巡抚毕自肃之报——
此人乃毕自严之兄弟,性格刚烈,因其功和他人举荐,为朱由检所启用。
宁远关键之地,不以严肃之人任之,朱由检也放心不下。
但毕自严私下对天子进言,讲他这位兄弟虽然用事刚直,但正因其刚烈,只恐同边军合不太来,不堪为用兵之将领。
需知辽东混乱已久,非一般手段可以调和。
如赵率教者,也是被逼着吃空饷,才能勉强养活蓟镇部分兵马。
毕自肃眼里揉不得沙子,若见了一般情况,只怕不问缘由,便要怒斥。
辽东将士本就多出身辽地,性格同样喜武厌文,被一个文官指指点点的话,难免也暴躁起来,发生矛盾。
故而毕自严为天子谋,也为了保全兄弟,请天子在毕自肃巡抚要关宁,清点完关宁兵数军备后,便令选一人坐镇宁远,分管文武,不然毕自肃的结局,要么是受不了老兵油子的气,自己被活活气死,要么就是将辽东多种隐秘直接举报到朝堂上,再起争端,让本就难以控制的辽东形势更加波动。
朱由检知道后,这才召了王在晋和袁崇焕这辽东旧臣来问对。
袁崇焕这人,让朱由检最不满的便是他的“冲劲”,若是跟毕自肃配合起来,想来后者那固执板正的性子,也遏制一下袁崇焕的冲动。
据毕自严所说,他那弟弟不擅长跟人吵架,但他可以通过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直到被气死的方式,让人对之退让一二。
这种不好打不好骂的做派,袁崇焕对上了,应该会冷静许多。
“若宁远得固,那从北往南,锦州宁远山海关可成一线,隔海同登莱相对,已成对鞑虏之南的半包围……”
袁可立复任登莱后,这几个月又在狂练水师,为得就是从海上袭击鞑虏,再次收复辽南之地。
“可惜朝鲜没有保住,不然鞑虏之南全是我朝之势力,届时他之西进蒙古,可不是自己选的,而是要被逼着来的。”
而自己选择去和被逼着去,其情况可大为不同。
朱由检看到那已然被鞑虏玷污的大明朝“孝子”,不由露出几分遗憾之色。
鞑虏造反之初,实力并不强大,同眼下的束不的一般,同样被围困了起来——
其东为大明二百年藩属的朝鲜,衣冠博带,悉如中华。
其西为蒙古诸部,当时察哈尔正气势汹汹,又为了从大明手上拿抚赏,乐意服从大明之调度,跟鞑虏作对。
至于南边,要么是海要么是长城,无路可进。
故鞑虏造反之初,朝堂上不为所动,只当是小事一桩,等王师一发,指日可定。
谁知道时至今日,小小的鞑虏已然壮大起来。
而鞑虏初一壮大,自然要求打破三面之封锁。
南边的大明底蕴最强,故而东西两面便成了鞑虏最先的打破对象。
老贼酋努尔哈赤选择了先打蒙古。
宁远之战失败后,西征蒙古,但仍受察哈尔阻碍,虽有些成果,但并没有完全逆转局面。
直到新贼酋黄台吉上位。
在毛文龙被袁可立训斥举报其“无法无天”后,朱由检先是去信安抚了下这人,又详细询问,为何如此。
毛文龙为了表示自己是为“形势所迫”而一时糊涂,也不敢隐瞒,故而将自己驻守东江镇以来的种种大事,告知了天子。
原来,三年之前,朝鲜武将立李倧为王,李倧赏赐不均,引起李适、韩明琏叛乱。
叛乱虽于次年被镇压,李适被擒斩,但余党韩润、郑梅等逃入鞑虏地盘,请求鞑虏派遣军队支援。
当时正是新贼酋黄台吉上位之初,正要一番武功以稳定根基,故而于去年正月,派兵进入朝鲜,并攻下了朝鲜义州。
此地并非一般之处,
而是袁可立当初谋划东南北一并夹击鞑虏之东所在。
袁可立巡抚登莱后,便从内地调集了1.4万军队,加上退守朝鲜的4000辽东水师,一共1.8万人,组成了一支新的军队,驻扎于朝鲜的铁山和义州,随后再设东江镇。
如今义州一失,大明布置在东边的军队自然溃散,毛文龙也只能坐守皮岛,静等朝鲜援助,以期反攻。
结果朝鲜本就兵弱,当年日本入侵没有灭国,那是因为抱着大明的腿哭的死去活来撕心裂肺,这才让怠政已久的神宗动容,随后出兵助之。
现在大明自己都自身难保,何以保全朝鲜?
故朝鲜方面一退再退,最后于去年三月,同鞑虏于平壤定下盟约,鞑虏从义州撤军,而朝鲜也不再援助毛文龙,使得毛文龙的势力大减,东江镇名存实亡,朝鲜实际上为鞑虏所征服。
这就是逼的毛文龙心思动起来的“大势”。
朱由检知道后,只觉得自己继位时机实在不妙。
但凡能早一年,那以袁可立此前的布置,鞑虏早就要被囊中之物了。
而就此,朱由检也加深对鞑虏之主黄台吉的忌惮。
此人眼光,比之父亲努尔哈赤,还要长远!
虽然西边的蒙古看上去更加广阔,且部落分立,更值得攻击侵吞,但蒙古之穷困也是肉眼可见的。
林丹汗派遣使者要钱,最开始也只要八千,后面人飘了,才涨价到八万两。
大部且如此,何况其他部落?
而朝鲜在大明眼中,虽也是“国小民贫物寡”,但对比起蒙古和鞑虏,却是实在富裕。
何况朝鲜同大明本土隔海相望,同辽东接壤,只要拿下,顿时便可成鞑虏稳固后方,为其提供大量物资,并打断明朝对辽南的包围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