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五三七年,十一月一日。
北域蛮族南下九州劫掠。
雍州北境,天魁出手,镇北关告破,蛮人长驱百里,流民哀嚎万里。
无忧城于今早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入城。
呜——呜!
天外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如厉鬼呼啸。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西大街。
行人无几,更不用说举步维艰的车马。
宁呈穿着冬衣,行走在大道上,一脚下去,足陷积雪中半尺深。
这几日,他和齐悦分头行动,他查阅太平府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出个别奇怪的案件。
齐悦则在城主府查衙门的卷宗。
二人每隔一日就要在新开的【宁氏木具】碰面。
吱呀!
宁呈推开店门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好。
宁氏木具就是宁呈与老李头、赵坤、刘三合伙开的木店,定制木质家具、售卖贵木摆雕,生意红火。
只不过,本以为能大赚的手摇轮椅,反而是销量最差的……
店名是四人商量之后定下的,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论木匠的名声,还是要属宁木匠。
只是这几个人当中,只有宁呈识字,但他又不能看店。
所以此时的柜台后,赵灵鱼低头噼里啪啦的敲算盘记账。
见到宁呈,小姑娘停下手中的动作,略显拘谨的问了好,然后道:“齐捕头在二楼。”
宁呈将手中提的一盒点心放在柜台上:“冷了些,热一热吃了吧。别拒绝,你身子骨瘦弱,累坏了可就没人能记账了。”
“谢……谢谢宁大人。”
二楼有间房间是老李头专门给宁呈腾出来的木工房,只是他现在几乎从不雕东西。
走进去,就见齐悦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白水。
宁呈在她对面坐下,却见她板着个脸,眉眼间满是怒火,还没开口问询。
齐悦便愤愤不平的骂出声:
“听说天魁拖着伤体破了镇北关。关中城主府、督察府的人死了个精光,永定府的主力反而都保存了下来,你猜怎么保存的?”
没等宁呈开口,她就抢先道:“萧大带着他手底下那帮子人,出关和周边的那几个宗门抢夺山海经残页去了。”
她越说越气,见宁呈同时把两杯白水端离桌面。
便也不忍了,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撒气,义愤填膺的说道:“永定府空虚,各大宗门避战,这才让蛮族轻易破关。”
宁呈将白水放回桌面。
萧大就是萧王嫡长子,永定世子萧一恒。
“虽说蛮族这次没有虐杀凡人,但铁骑所至,该抢的钱财粮食一点都没落下。加上今年寒潮来得迅猛,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冻死在这个冬天。”
宁呈叹了口气:“怪不得城外多了些零散的流民。”
真要说起来,假如他没成为修士,现在还住在宁木匠原本的那个小破屋当中,估计也要冻死街头。
只是现在还轮不到他来考虑百姓安危,末虚寺中藏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不找出来,寝食难安。
“我们在力所能及之内,做到最好便是。”
“谨受教。”
宁呈沉吟片刻,说道:“我现在身住太平府,郡主又包揽了我在炼体境的修行费用,我那份在木店的收入,倒是可以拿出来买点粮食救济难民。”
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二:
一是自己在宁木匠家中挨过冻,感同身受,心有不忍。
二是借机经营【宁氏】招牌,有个好名气的潜在价值远高于暂时的损失。
“今早凌晨,城门还未关闭之前,粮食就已经开始涨价了。”
话音一落。
寂静了刹那。
二人相视而笑。
……
离开【宁氏木具】后。
宁呈默默漫步在街头,情绪不高,对末虚寺的调查依旧毫无进展。
今天已经可以看到躺在深巷中或是高宅前僵硬的尸身。
有猫狗的、亦有人的。
雪花盖在一动不动的尸体上,转眼间便洁白无隙,像是层殓布。
齐悦暂时和他同路,态度强硬地为他在一旁撑伞。
在穿过一条繁华的街区时,宁呈停下了脚步,猛地回头看去。
刚刚在视野中一闪而过的尸体上的衣角图案有些眼熟。
他略做犹豫,又调转身形,走了回去。
齐悦面露疑惑,跟了上去。
近前一看,尸体身穿华贵绸衣,他在死前撕开了衣襟上的扣子,袒露出肥大的肚皮来。
宁呈用衣袖拂去尸体面部的雪花,只见死者面带微笑。
而他的面容——果然是赵富贵!
在赵富贵身旁,还有三具尸体,一具身材窈窕,另外两具偏小的已经是两个小雪丘。
“他怎么死在了街头?”
齐悦扫了眼:“这是——哦,”她恍然道:“赵善人。”
宁呈:“?”
自己住在木屋那会,这货为了合法抢钱,派两个家奴假借装潢之名来讹自己的银两。
后来,两个家奴失踪,他为了谋财,胆大到借此来勒索已经名声在外的铜供奉。
这种不择手段谋财的人,也能叫善人?
“当然不是我评的,”齐悦连连摇头,然后抬眼看向宁呈,说道:
“前些日子,他在公堂上被陈侍郎挤兑回家之后,突然大彻大悟,于是向末虚寺捐献了全部家产,圆惑大师亲自为他授予‘善人’的称号。”
闻言。
宁呈眯起了双眼,他捏着下巴道:“你信吗?”
齐悦思索片刻,开口回答:“自然不信。只是,这种突然大彻大悟的人,在无忧城其实挺常见的,故而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
“我想对他尸检,”宁呈指着尸体说道。
“可以啊,宁供奉有这个权利。”
“可我不会……”
“嗯?”齐悦眨了眨眼,侧头看着宁呈,愣了刹那。
随后,她把伞柄递给宁呈,下蹲在尸体前,运转香火术,口中说道:
“这是我晋升捕头之后学会的第一道香火术,名勘破,可以看到生灵躯体上的伤痕……没有伤痕,他死于寒潮。”
宁呈用刀鞘随手刮开旁边那三具尸体上的白雪,定定地观察了片刻,心中有了判断。
赵富贵一家皆死于严寒。
即便不依赖齐悦的香火术,他也有大概的猜测。
听说人在冻死前会因为心脏供血而产生温暖的错觉,所以会撕开衣服,面带微笑。
不过么。
赵富贵,一个爱财如命的铁公鸡,大彻大悟之后,捐出全部家财,以至于他和家人冻死街头。
莫非这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呵!
宁呈摇头失笑:“末虚寺,挺缺钱的。”
“宁供奉何出此言?他们可不缺钱——末虚寺正殿那座三丈高的佛像,由纯金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