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舍予重重敲了几下门。
女子轻声道:“又不是旁人,敲什么门?直接进来吧。”
卢舍予本以为,经了那样打击,现在的绿珠,不说是以泪洗面,也该是郁郁寡欢欢。
哪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笑盈盈,盘腿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个苹果,右手执竹杆青湖笔,正临着一本拓本九成宫醴泉铭。
行笔轻描淡写,显是熟极,非但如此,欧阳询平正峭劲的笔法,在少女手中更添了一分险绝。
见来人不是阿珠,少女惊慌起来,将小脚从屁股下面抽了出来,用脚尖去寻那双绣鞋。
“二哥,你怎么来了?”
卢舍予笑道:“我还以为咱家绿珠,因为那野小子,茶不思、饭不想,二哥生怕晚来一会,咱家绿珠就香消玉殒了,那多暴殄天物啊!”
“二哥你就笑我吧。”绿珠搁下笔,偏着头,叹道:“把我看得也太小了一点。”
卢舍予笑道:“都是二哥的错。”
“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二哥白跑一趟吧。”
“小妹不常出门,不知天下之大,胜过李道士的才俊,一抓一大把。”
绿珠收敛笑意,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那二哥是否遇到过胜过阿珠的女子?”
卢舍予的脸色冷了下来。
绿珠轻叹道:“你对阿珠,就如同我对李郎,二哥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可他毕竟已经死了!”
搁在桌上的熟宣,此刻已经干了,绿珠用两指捏住纸的上端,轻轻提了起来。
嘴角含笑,“谁说必须要有一个情郎?”
这张纸上面还是规规矩矩的九成宫,端正重复。
下面却写了自己想写的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见了纸上的字,卢舍予倍感无奈的叹息一声。
“绿珠啊,你难道真想步绿珠的后尘?”
此绿珠非彼绿珠,但是兄妹俩都明白,意中所指。
并非什么偏门游来,《晋书石崇传》说: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
绿珠为石崇宠妾,石崇败亡的时候,埋怨绿珠,觉得自己是因她获罪。绿珠则以死相报,纵身一跃跳下楼去。
白乐天有诗曰: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正是写绿珠的。
卢舍予自从了解了这典故,内心对石崇十分看不起,明明就是自己失势被杀,为什么要将事情都推在一个女人头上,实在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佩服也好,怜悯也罢,他既不想小妹做他人侍妾,也不愿意她跳楼而死。
为这事,他没少与卢本诚争吵。
最后还是绿珠那狠心的娘,说了一句,最终拍了板,绿珠还是叫绿珠。
对于这些事,他多有意见,但与那个精明世故姨娘话不投机,只是私底下感觉,商家女到底是商家女。
倒是绿珠混不在意,哪怕她更喜欢武功高强的聂隐娘。
“二哥平白无故,吓唬我,也要换个故事。这事我都听得起茧子了!”
卢舍予自觉失言,讪讪道:“二哥又说错话了。”
“别怪二哥啰嗦,你这些天好生在家待着,等高人降妖除魔,解决了祸患,你大可大大方方出门。”
他放下一枚驱邪符,上面盖着一方小巧的印章,云篆写着朱色的“敕令”。
“等龙虎山的仙人来了,让他也量量你的根骨,到时候你我兄妹一同上山,你也做个能飞天遁地的女仙。”
说罢,卢舍予走了出去。
绿珠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那半本拓本捧在胸前,轻声细语道:“他真没死?”
一个小人自书里钻了出来,看起来是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小手紧抓着比她身体稍小的苹果屑,满足的啃了两口。
“唔唔,我还能骗你吗?”
“那本书的气味一变再变,如果不是那小子的计划成功了,难道是那本书成精了吗?”
绿珠又从苹果上掰下来小小一块,如葱玉指轻推到小丫头身边。
“我都拿好不容易收集来善本喂你了,可不能骗我啊。”
小丫头边吃边道:“俺怎么会骗你,俺可是向来童叟无欺。”
“我从那本书出来时候,悄悄在书上啃了一口,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化形。”
…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纸扇上,只有这一句诗,是陈国草书名家顾大尤的作品,通篇以行草写成。
据说只这一把扇子,就能在业城买下一栋三进三出的院子。
能拿着这一把扇子的,自然也不是一个寻常人。
柳眉星眼,螓首蛾眉,斜躺在贵妃塌上,裙装上青渐白,下摆极长,不但遮住了双腿,还遮住她的那双绣鞋。衣装难掩曼妙的身材,反倒将她的那种婀娜多姿,更一步突显出来。
她一只手拿扇子半遮面,另一只手,竟然拿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在打些什么。
要是搁旁人,恨不得多瞧几眼。
可在徐况眼里不同。
这扇子在徐况眼中,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那女子在他眼中就是青面獠牙的罗刹鬼。
他低着头,心中念着长恨歌,想着的却是那个马嵬坡死去的贵妃,心道:“女人都是祸水,就算是自己的长姐也不例外。”
一想到这个长姐又推了一门亲事,以后还要接着被她教训。徐况就有些气恼想道:“拿着扇子装模做样给谁看呢,老姑娘了还嫁不出去,也不知羞。”
徐灵蕙啪的将扇子一合,双脚着地,站了起来,“就你这样,阿姊怎能放心出嫁。”
她比徐况稍矮,气势却高他一头。
“卢文良那个老家伙,居然让你干那样的脏事,你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欺师灭祖,要是传出去了,不单你要遭人唾骂,我们徐家也脱不了干系。”
她抿着红唇,冷笑道:“当日你要拜师的时候,我就劝过你,那小道士虽模样俊俏,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身上半点法力都没有。要是想修道,大可跟三叔父请教,何至于惹上今天这个祸患?”
徐况听得头大,腹议道:“怪不得你的那些‘夫婿’,宁愿被乱棍打死,也不愿意与你成婚,天天被这么数落,哪个人能受得了。”
他憋着坏,硬是把李修文复活的事情藏住了。
“还有那座道观,你偏要出钱帮他修建,搬运石料、木料,又延请匠人,里外里花了数千贯不止,这些钱都打了水漂了。”
“还惹上卢家这个地头蛇,简直亏得连底裤都没了。”
“你说说你,要是父亲真把这个家交给你,不用三代,一代就败亡了。”
“这让阿姊怎么放心出嫁。”
徐况咬牙切齿的说:“明明是你的那些夫婿不愿意要你,竟然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徐灵蕙扇子啪的一下,和徐况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