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声巨响在戴根耳边响起,他侧过头,看到了第一军的几个火炮手正在队伍外面,不慌不忙地往刚发射的火炮上浇上冷水,白色的雾气升起,在夕阳下显得颇为魔幻。
一颗人头大的炮弹,呼啸着朝着对面冲锋的瓦剌军飞去。
飞了大约一里多远后,炮弹到达了最高点,然后落了下去。
又飞了一里,炮弹终于落在了瓦剌军中,又是一阵巨响,炮弹所落之地,土块和烟雾一同升起,瓦剌兵的残肢也飞到了天上。
在一阵耳鸣之后,戴根的听力恢复,嘹亮的军歌和旋律又重新进入了他的耳朵里。他深吸一口气,朝左右看去。
一条一里多长,由第三军将士组成的长线蔓延开来。
这条长线笔直的像一块木板,所有人迈着相同的步伐,坚定地往前走着。
戴根注意着队伍,每当有人走的快了一点,他都会对队伍里的百户勒令,纠正那人的步伐,回到队伍跟着旋律走。
第一排的一千人,十个百户,都和他一样,略略突出队伍,在队伍的前面一步,时刻注意着周围。
而在每一个军官的旁边,都有一个卫兵扛着各连的旗子。
戴根回过头去,他看到了第一排后面,第三军的其他四营的四千人也都是迈着相同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走。秦羽和其他三个千户带着军法官在各个队伍中穿梭,维持着阵型。
再往后,是第四军的一万多人,他们的队伍就稍显混乱了。毕竟是新兵,还没上过战场,能维持阵型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过那几杆军旗都是十分挺直,迎着风飘扬,很是养眼。
戴根踮起了脚快速看了一眼。
第四军的中间,两匹马缓慢地走着。
那是将军朱泰野和他的一儿一女。
戴根有些慌张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回过头往前看去,这么短的时间里,瓦剌的大军就已经跑到了一里外,举着武器,怪叫着朝他们冲过来。
火炮重新响了起来,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啸。
......
“除了我们这四军,现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所有的火炮都不能做到落地之后还能爆炸。”朱泰野骑在马上稳步前行。
他身下的马受过专门训练,不会因为受惊而失控,倒是朱阳锦身下的那头辽东小母马,毕竟还有些年轻,惊慌地摇摆着头。
千户王林牵着马绳,感觉到了摇摆,稍稍用力,那马吃痛,停下了摇摆。
朱阳锦说了句谢谢,轻轻抚摸着马背,慢慢安抚,它才好了许多,回过头舔了舔他的手,对他喷出一股热气。
朱欣月和朱阳锦同骑着一匹马,她似乎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只是呆呆的看着一里外,和瓦剌兵离的越来越近的第三军。
“嗯......”朱阳锦有些敷衍地回答了父亲的话,和妹妹一样,直愣愣的看向前面,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这个远的距离,他其实看不到什么,只能看到第三军特有的旗帜,走在最前面,不停的飘舞着。
“别担心了。”朱泰野道:“你老汉儿这十五年不是白混的。”
朱阳锦呆呆地点点头,紧紧抱着妹妹僵直的身体,手不自觉地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着朱泰野道:“三十米是不是太近了些,不是说瓦剌那边也缴获了很多神机营的火铳吗,他们会不会......”
“你别担心这个了。”朱泰野面不改色:“你记住,已经决定的事情,除非有什么更大的危机,否则就绝对不能更改。”
“好。”朱阳锦点了点头,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呆滞。
“你以后的每一步,都要有充足的计算,而且最好不要把自己陷入某种绝境。就像方才,我之所以要你和欣月一起,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我和他们一起......”朱泰野一改在下属面前惜字如金的模样,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
朱阳锦能感受到他不像面上所表现的那么镇定,只是在用说话来缓解紧张,但就算如此,他也压低了声音,再加上军歌响起,只有马上的兄妹们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一个传令兵极速地在人群中奔走,从最前排跑到朱泰野的马下道:“报将军,只有两百步了!”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将军,一百八十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
“勇士们,杀啊!”伯颜帖木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孛日帖赤那立刻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附和:“杀啊!”
孛日帖赤那看向左边,那里是被蒙古士兵强行压着上来的神机营士兵,他们拿着火铳,不时对着前面的明军射出一发,每一个人的后面都跟着一个草原勇士,谨防着他们倒转过来。
耳边又听到几声呼啸,他抬起头看,只见几枚乌黑的炮弹飞过了队列,掉在了身后密集的队伍中,随后又是一阵惨呼。
孛日帖赤那现在已经是第一排,炮弹都是落在后面,对他倒是没有什么威胁。
他转向身后,除了面目狰狞的脸外,他还看到了一阵箭雨从头顶飞过,往明军那里而去。
现在相距只有六十步了,弓箭的威力大增,他看到有好几个人要么被弓箭射中,要么被火铳打中,倒在了一旁,直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但下一刻,后面的明兵立刻接替了上来,重新补上了那个缺口。
他吞了吞口水,一股惶恐浮现心头,听到一边的同伴低声道:“为什么他们还不开枪?”
是啊,为什么他们还不开枪?
孛日帖赤那并非是没有见过火枪,两百年前,他的祖先们在和南宋作战时就已经使用过火铳了。两个月前,他们在土木堡大胜明兵,那里的兵有火铳。刚才他们冲破德胜门的神机营,那里的兵也用火铳。
火铳的威力确实挺大,但是装填很慢,精准度也差,而且很容易炸膛,反而会伤到自己,总归是没有弓箭好用的。
而且只要冲到一百步内,明军就会开枪,以这个距离火铳的精准度而言,击中率往往不到一成。
侧过头,他看到那群神机营惶恐地用颤抖的手去点火绳,然后在身后的弯刀威胁下开枪。
一阵烟雾升起,前面的明兵又倒下了十几个,但跟着又有人补了上来,仿佛怎么打也打不完一样。
五十步了。
他们为什么还不开枪?
孛日帖赤那嗓子发干,看着那飘舞的旗帜,恐惧感像是毒蛇,爬上了他的心头。
......
戴根拔下手臂上的箭,倒钩带下来一块血肉。
他痛哼了一声,将箭扔在地上,看着右手臂上的盔甲被穿了一个小小的洞,手肘处鲜血直流。
旁边扛旗的士兵已经被射中面目,躺在地上死去。
他的运气还算好,只是被射中了手臂。他刚才看到,一个百户被神机营的火铳射中了腹部,肠子流了一地。
在旗帜倒下之前,他赶紧用左手抓住,举了起来。
风从后面吹来,将旗帜高高吹起,他感觉自己在放风筝,旗杆就是那条长长的线。
砰!
一声巨大的枪声从对面传来,他拉回思绪,看到不远处,士兵闷哼一声躺倒在地。
第三军的士兵人人都有在重点部位穿戴盔甲,能抵挡大部分弓箭的冲击,但火铳的伤害却很难抵挡。而且离的近了之后,对面的弓箭也开始造成有了更大的威力了。
这个位置似乎被阎王盯上了,短短时间就换了三个人,现在站在第一排的,已经是第三营的百户了。
四十步了!
戴根几乎已经能看清对面呼啸着冲来的蒙古兵的鼻毛了。
回头看了一眼。
第一排的士兵们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惧怕。
在长时间的训练中,他们只能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当戴根让他们停下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停下。戴根让他们射击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射击。
戴根自己则是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只是瞪大着眼睛,估算着与瓦剌兵的距离。
他看到,对面一个神机营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他们,嘴角的口水流到了胸口也不知道,任凭其滴落在地上。就连身后的瓦剌兵的怒吼似乎也听不到了,只是张大了嘴巴,痴呆一般的停在原地,被气急败坏的瓦剌兵一刀砍死。
其他的神机营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在无意义的乱吼乱叫,有的则是茫然地望着他们,还有一个更是直接将火铳扔在了地上,回头就朝身后跑去,被撞到地上,在随之而来的洪流中被踩踏致死。
这样,瓦剌军中的神机营士兵减少了很多,火铳的威胁小了些。
但这个距离,弓箭仍然能造成巨大的伤害。
他看到一个瓦剌兵在人群中搭上箭,瞄准举着旗的自己,往前射来。
而这一箭在空中停留片刻后,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地朝他而来,射在他的心口的护心镜上。
咚的一声沉闷响声后,一股巨力传来,让他的全身肌肉一阵颤动,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
那箭没有射穿他的盔甲,落在了地上,被后面的士兵踩断。
他没有停下,甚至连胸口的疼痛都来不及捂一下。
因为对面已经进到了三十步内。
......
“他们为什么还不开枪?”也先站在马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前线,低声默念着。
从这里看去,瓦剌兵离明兵已经很近了。
以往在别的地方,这个距离往往是瓦剌兵加速冲向已经崩溃的明兵的距离,而现在,对面的明兵非但没有崩溃,没有停下,甚至还在前进。
他转向传令的士兵,厉声道:“你确定他们手上拿的是火铳吗?”
“是!”那士兵脸上的惶恐已经溢满:“他们拿的就是火铳!”
“放你妈的屁!”阿剌知院一脚踢到那传令兵身上,将他踢翻在地。
阿剌知院方才攻门不利,自己还差点身死,本就满腹怒气,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抽出腰刀,对着那传令兵道:“要是火铳,他们为什么进到了三十步还不开枪?”
“我......我不知道......长生天在上......他们拿的就是火铳......”传令兵抱住头,哇哇大叫。
“你也配说长生天?”阿剌知院又是一脚踹在他的头上。
也先冷眼看着马下的两人,快速看了一眼后面。
方才,那门唯一的大炮也炸膛了,而德胜门却还没有攻下来。
他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旁人无法察觉,但他身下的马儿感受到了,不安地昂起头。
“去,把明国皇帝带过来。”也先对着一旁的卫兵道。
那卫兵脸上也颇为惶恐,领命而去。
也先拿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他不自觉地夹紧了腿,想要缓解这种紧张的情绪。
但随着明兵越来越近,他的焦虑并没有缓解,反而加重了许多。
仿佛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头顶,用一块腐朽的布匹系着,随时都要插下来。
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期望那把剑插下来了。
开枪啊......
他在心中默念。
......
李再尹目瞪口呆的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
他周围的所有人,也都是愣在了原地。
方才,那被逼迫的火炮手故意多放了火药,让瓦剌仅剩的火炮也炸了膛,还让火炮周围的一百多瓦剌兵死了好几个,就连瓦剌丞相阿剌知院都差点被震死。
火炮手自己也死在了巨大的轰鸣声中,博得了城头上所有人的同情,也让他们守城的决心更坚决了。
但现在,整个城墙上的所有人都仿佛中了魔咒一样,身子僵直,动弹不得,只有底下的人在顶着门奋力。
从那阵型和步列上,李再尹已经能看出那是朱泰野的军队了。
因为站的高的关系,他也能看到最前面的士兵拿着的是火铳了。
他也是一县之长,当然知道火铳的用法。
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么近了,他们还不开枪?
明明瓦剌军一直在射箭,他们却不躲不避,迎着箭和被俘获的神机营士兵的火铳,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那还是人吗?
他的身边,那几个红夷人已经被射中了两个,只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人了。他们此刻也是和李再尹一样,呆呆地看着那边,嘴里发出一声他听不懂的声音“o,dieu。”
那男红夷人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手中快速地挥舞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头发在夕阳下显得越发红了。
那女红夷人倒是还算镇定,甚至还能抽空和他对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再尹转过头去,他的心几乎都停止了跳动,攻城的瓦剌兵射出一箭,从他头上飞了过去,撞在了离他不到一寸的箭垛上,断成了两节,他就像没有发现一样。
看着那边,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几个字。
开枪啊......
......
蒲五已经能听到了对面瓦剌兵的怪叫了。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两条腿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样,只是机械地走着。
他在第三军第五营的后面,知道第三军所有人都拿着火铳。
他用过火铳,了解火铳的作用。
除了能发射弹丸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效果了,用火铳去和敌人厮杀的话,还不如拿着一根拐杖上去。
但现在已经离鞑子很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开枪?
他的面前,原本整齐的第五营,好几个地方都缺了一块。他知道那是因为前面的士兵要么被箭射死,要么被对面的火铳射死后,后面的士兵立刻就填了上去而造成的空缺。
原本话唠的陆压也不再说话,脸上全是冷汗,眼睛瞪的极大。
他斜了一下眼睛,看到班长刘友正举着第七连的旗帜,往前移动。
方才,七连的百户被箭射中,刘友立刻接替了他,拿过旗帜挥舞。
但自家连队的旗帜并没有吸引到他,他抬起头看向左前方。
第三军的军旗仍在往前移动,一刻未停。
离瓦剌兵已经只有二十五步了。
开枪啊......
蒲五嘴巴微动,僵硬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冒了出来。
......
戴根看到了对面瓦剌兵惊恐的大嘴处,热气正往外冒。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再次睁开。
他端起旗子用力一挥,旗帜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响声。
“军歌停!”
他用尽全力大吼出声。
歌声停了下来。
军乐队立刻也停了下来。
“全体都有......立定!”
他每吼一声,身边的士兵也都一齐大叫,重复着他的声音,让漫长的阵线都能听得清楚。
咚咚。
闷雷一样的脚步声齐刷刷响起,在同一个时间停下。
对面的瓦剌兵也被他们的动静给吸引住,愣愣的看着他们。
有几人甚至忘记了走路,也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愣在了原地,被身后冲来的士兵撞翻过去。
戴根将旗子狠狠地插在地上。
“举枪!”
第一排的漫长阵型的一千个士兵,一起平举起了燧发枪,瞄准着面前冲来的瓦剌兵。
后面几排的士兵同样做好了准备,只待前面的人射完之后,他们立刻补上去。
“预备!”
在出发之前,第三军所有将士就已经做好了射击前的所有准备。
包括把火药倒入药池,闭合药池盖子,再把剩余火药倒入枪管,用通条在枪管内来回抽插,压紧火药等。
现在,他们只需要用手托住枪托,把枪身靠在肩膀上,然后击发锤石,瞄准前面的人,记住他的位置。
最后的步骤是闭上眼睛,侧过头,不让烟雾眯了他们的眼睛。
对面的瓦剌兵也听到了他们齐声的“立定”,但他们并不明白什么意思。
直到看到他们全都停了下来,举起了枪,这才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管,加上这么长时间以来,对面就像木头一样的行进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压力。就算再勇敢的士兵此刻都忍不住双腿打颤。
孛日帖赤那站在最前排,他已经恐惧到无法稳住自己的身形。
后面的弓箭仍在飞,不知是不是脱力,它们好像也没有了力量,只飞了一半就掉了下来,掉在了两军中间的地上。
“不要停下,给我冲!”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往日充满着自信的声音此刻变得混浊起来,话语中含着某种可怕的情绪,随着音波朝周围散开。
已经有人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大叫一声往后跑去,或者干脆扔下弯刀和弓箭,朝着两军的垂直方向跑去。
可对面明兵的战线很长,他们跑不出去,反而带着其他人也慌张起来。
恐惧的情绪在瓦剌兵中蔓延。
但总体而言,军队还是在前进的。
只在对面停下举枪的片刻,最前面的孛日帖赤那已经跑进了二十步以内。
他的周围,草原勇士们在疯狂的叫喊来为自己壮胆。
“开枪!”
仿佛是地狱使者的宣判,在孛日帖赤那的耳边响起。
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他看到前面的所有明兵都齐刷刷的转过头,朝向一边。
他看到明兵的手指叩在了火枪的扳机上面。
他看到明兵叩了下来。
他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处,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
巨大的枪声盖过了所有声音。
黑色的火药从枪管中射出,变成一道黑色的烟雾,在他眼中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