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黑云翻滚,日光被厚重的云层裹挟,透不出来半点光亮,明明正值晌午,但天色昏暗,长留宗宫殿之外大军压境,宗门子弟皆列阵以待,冷静肃然。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数百层石阶之上为首的是位身着白衣的清丽女子,身体纤薄,一手持剑冷冷地睥睨着下方虎视眈眈的妖魔,眉眼全是冷意。
台阶之下是人头攒动的妖魔,数量庞大,冲天的妖气足以掀翻长留宗的殿门。而那之中打头阵的却是一位极为年轻的青年,那人身上的妖气最为浓厚,面容也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五官俊美得几近锋利,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邪魅妖冶。
他的皮相极为突出,不少人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闻烟身旁有人指着他惊呼出声:“他……他……不就是夏侯重台吗?怎么成了恶贯满盈的妖王?”
为首的清冷女子冷淡地瞥他一眼,训斥道:“闭嘴,夏侯重台早就死了。”
刚刚说话的人挨了这么一顿骂再不敢开口,缩缩脖子回到了人群之中。
“妖怪变幻莫测,不过是一张皮相罢了。”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闻烟冷静地说道。
她说的没错,妖魔本无相,一模一样的皮囊不值一提。
她身上仿佛有着令人镇定的魔力,众人点头,不再有人提出异议。
而台阶之下的夏侯重台眯起眼睛在人群之中寻找半年来魂牵梦萦的人,猩红的眼珠死死地窥伺那道身影,不曾挪动半分。他从鬼门关一路爬回来就是要再见她一面。
他想,她还是这么狠心,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她全然不顾!和上辈子是如出一辙的狠心!
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他都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眼睁睁看她从城门一跃而下也不肯做他皇后!
眼底被浓稠的恨意包裹,夏侯重台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看不上他的?
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要她屈服。
他蛰伏这么久,不惜变成她最痛恨的妖也要回来拖她下地狱,可他还是舍不得她死,所以他不要她的命,他将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夏侯重台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早就听闻长留宗门闻烟仙子乃是修真界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所言不假。着实令在下心驰神往。”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这么一段堪称调戏的话语清清楚楚地传入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闻烟秀长的眉毛轻轻一蹙,她还没驳斥对方,就有人听不过耳,愤慨地骂道:“住嘴,你这妖物,怎么配提掌门名讳?”
夏侯重台暗红的眼眸划过危险的暗芒,低低一笑,神情癫狂:“不配?你来说说我怎么不配?”
他身上的浓雾在一瞬间加剧,眼神犀利地瞪向方才侃侃而谈的弟子。
那弟子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努力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当然不配,你不过是一只卑贱的妖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方的人眼神一暗,五指成爪,慢慢伸向台阶之上的人。
那人话只说了半截,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飞向下方的夏侯重台。
下颚被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喘不过来气,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手脚下意识的挣扎。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挣扎于事无补。
夏侯重台很快把人提到了面前,手指紧紧掐住他下巴,俊美的眉眼戾气冲天。
他身后的妖物大军像是受到了鼓舞,士气大振,纷纷举起手臂欢呼。
弟子直面夏侯重台的脸,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生死当前,他面色惊恐地拿手指去扣对方掐住他脖颈的手。
“你说谁不配?”他收紧手,满意地看着对方在他面前痛苦挣扎。
窒息之下,弟子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他依旧不肯放过他。
“住手,放开他。”闻烟冷喝一声。
提着人的夏侯重台总算从他身上分走眼神:“为什么?”
“难道身份尊贵的长留宗掌门不知道天下不会掉馅饼吗?想要他?那就拿你自己来换!”他不仅没松手,反而还挑衅似的一根根收紧手指。
他手中的人被掐得快要失去意识,脸色涨得发紫。
“看见没?他快要死了,你还没想好吗?”夏侯重台乐于看见闻烟那张冷冰冰的脸染上怒火。
既然她不能去爱他,那就恨他吧,毕竟恨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你找死。”闻烟脸色变了又变,当机立断地拔出腰间的配剑,锋利的长剑出鞘,耀眼如星的剑芒不容忽视。
她利落扬手把长剑向着夏侯重台的方向扔过去,长剑在空中翻滚,裹挟着凌厉的灵力。
夏侯重台侧身躲过,还是免不了让长剑划破他的手背,吃痛地松开意识不清的弟子。
那弟子从空中被递到石板做的地面,仰面吐出一口鲜血。
而夏侯重台的手背沁出一颗一颗饱满的血珠,这让后面的手下心痛不已。
“大人,这女人不识好歹,咱们还跟他废话做什么?直接杀了她就是。”手下义愤填膺地谏言。
夏侯重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伤口,看得出神。
在他的注视下,手背的伤口很快自动痊愈,不到半刻钟,伤口完全愈合,甚至连破皮的可能都看不到,肌肤光洁如新。
夏侯重台重新抬起头,毫无征兆地侧身扬手甩了身旁的手下一个巴掌:“蠢货,你懂什么?”
手下一脸错愕地瞪大眼睛,却不敢伸手去捂脸,愣愣地低头:“大人息怒,属下不该多言。”
夏侯重台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惩戒完下属,他抬头和台阶之上的闻烟遥遥相望。
“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弟子伤我?”他人虽身处下位,但气势却不减,甚至比居高临下的闻烟更具压迫感。
说着说着他又释然的笑了,剩下的话却是对台阶上严阵以待的众人说的:“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们把这位不可一世的掌门交到我手上,今日我可以放你们一马,考虑给你们那几位师叔留个全尸。”
他这话说得极为张狂,台阶上的众人自然不肯认输,谁都没有擅自接他的话。
谢凌衣就是在这样的静默之中不屑地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
都几十年过去了,这两个人竟然还是一模一样的做派,简直令人作呕。
几十年前,无辜惨死的是谢家满门,如今倒是换成了长留宗上下三千弟子。
他果然一点没变,依旧是那个蔑视人命的暴君。
闻烟口口声声说他变了,他倒是想让她拿眼睛看看,到底变了哪里?变的是他之前拿君权压迫人,现在换成靠实力压迫吗?
谢凌衣的脸上笼罩着石柱的阴影,久久不去,沉默地抽出本命剑。
闻烟自觉受到了侮辱,收回向她飞回来的配剑,直指大言不惭的夏侯重台,大战一触即发。
她飞身奔向他,身侧之人也纷纷效仿。
而夏侯重台身后的等待多时,场面彻底陷入混战。
谢凌衣直接拿剑刺穿扑向他的妖物的胸膛,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置身于战局之中,却始终不忘分出余光去观察半空之中那两个打得难分难舍的两人。
他在估算混战之中趁机将那两人一击必中的可能,想了想,这恐怕有点困难,于是他还是那全部心力放在面前的妖物。
既然没有完全的把握,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谢凌衣有些麻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妖物,他只知道眼前的妖物总也不见少,前仆后继地冲到他的面前。
他抬脚踹走一个想偷袭虞灯的妖物,并且反应极快地补了一剑,又很快回身扫剑,强行逼退一群想上前的妖物。
等做完这些,谢凌衣才冲倒在地上的虞灯伸手。
虞灯愣了一下,才抓住了他的手腕,借力起身。
她一边反手持剑,一边找出一颗疗愈的丹药仰头吞下。
“怎么没有看见太尊?”她迟疑一瞬,还是问出声。
谢凌衣冷眼割掉一颗妖物的头颅,饶是他反应及时,还是避免不了腥臭的鲜血洒在他的衣角。
他有些不耐烦地抓住死去的妖物,用对方的衣角擦干净剑上的鲜血。
“他不会来。”谢凌衣只言简意赅的回答。
虞灯只似懂非懂地点头,反手刺穿一个凑上来妖物的脖颈。
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她跟谢凌衣同时看过去。
只见半空中掠过一道白色的身影,眨眼间滚落在地面,长剑插入地面,闻烟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血。
夏侯重台施施然从空中落地:“闻烟,你还不肯认输吗?”
闻烟捂着胸口,唇角挂着血:“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身边的人去死。”夏侯重台阴恻恻地开口。
半年前她为了长留宗的掌门之位要他死,按理说他也应该杀了她,可他太爱她,他舍不得要她去死,那就要她去尝试另一种剜心剔骨之痛。
闻烟强撑着站起身,虞灯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搀扶住她。
夏侯重台直勾勾地盯着她,狞笑着拍手:“有趣,有趣,我正愁找不到人开刀,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闻烟瞳孔一缩,猛地推开她身边的虞灯,急促的开口:“快跑。”
后者的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下意识地听从对方的命令,转头向着谢凌衣的方向跑去。
然而她还是太迟了,夏侯重台的身形犹如鬼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身后,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的后脖颈。
虞灯被迫仰着头,毫无还手之力。
“我记得他是你师父的亲生女儿是吧?这个分量很够,我很满意。”夏侯重台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放开她!”
“你放开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谢凌衣和闻烟。
夏侯重台十分满意地欣赏着女人眉宇之间的焦急,顺着声音,他又看向一旁的谢凌衣。
危险地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他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笑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了然:“我知道了,他是你天天挂在你嘴边的师兄的徒弟,按辈分来算,应该是你的师侄。”
“啧,也是你身边的人,只可惜分量比不上我手上这个。”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说完,他还恶趣味地收紧手指,如愿以偿看到闻烟神色慌乱。
谢凌衣低头失笑,笑容有些苦涩。
还真是可悲可叹,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他突然想到岑遥栖,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不会恨他。
可不可以不要恨他,要忘记他。
心绪百转千回,谢凌衣抬头又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来替她。”他指了指被掐住的虞灯。
夏侯重台颇为意外的“哦”了一声,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
“好戏要放在最后不是吗?”谢凌衣主动向他走上前两步,“她可是前掌门以外对她来说最为亲近的人,这么快死了,那后面不就没得玩了吗?”
夏侯重台罕见地愣了几秒,片刻之后,又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是啊,这么重要的人就这么死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了。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过来。”夏侯重台松了松掐着虞灯脖颈的手,不错眼珠地盯着向他走来的谢凌衣,眼底写满兴奋之色。
被桎梏着的虞灯,艰难地冲越走越近的人摇头,声若蚊呐:“不!”
不论虞灯再怎么不愿意都改变不了结局,夏侯重台直接放开她,伸手向谢凌衣脆弱的脖颈。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虞灯压抑着低吼声,灵力化成匕首,咬牙刺向夏侯重台的后心。
可这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折断她的胳膊,理所应当地接过她手里的匕首,刺入她的咽喉。
虞灯甚至来不及哀嚎,就丢了性命。
她瞪大眼睛,感受着冰凉锋利的匕首刺穿她的身体。
虞灯颓然倒地,在接触到谢凌衣呆愣的目光时,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她只来得及勾起半边唇角,就没了呼吸。
她替那个人保护了一回她想保护的人,她终于可以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