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衣眼睛充血,头痛欲裂,饶是这样,他也不肯放开岑遥栖。白皙的手背崩起青色的脉络,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过往的记忆犹如开闸的洪水朝他滚滚而来,他几乎要受不住这汹涌的情绪,紧紧咬住嘴唇,咬出血他也浑不在意。
他想起自己被抹消记忆之前,对着岑遥栖说得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恨你。
不,不是这样的!
他真的恨岑遥栖吗?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追悔莫及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谢凌衣将岑遥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冲刷着他脸上糊着的鲜血。
“你现在这样一点也不漂亮。”谢凌衣将他凌乱的鬓发勾在耳后,对着他极为认真的说道。
你不是最在意体面吗?可你眼下脸上都是血,就连头发都没能幸免,更不要说衣服上了。丑死了,一点也不好看。
没有人理会谢凌衣,他眼神一暗,抱着岑遥栖的手指悄悄用力,他加大了音量对着紧闭着眼睛的人低声吼道:“你反驳我啊!你睁开眼睛反驳我啊!”
岑遥栖还是不说话,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说话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凌衣心痛到无以复加,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眼泪会这么多,一滴又一滴,像是永远都流不完。
他又一次被岑遥栖给丢下了,可他偏要他好好活着,从此之后,对谢凌衣来说,这一句话不再是美好的祝愿,更像是附骨之蛆的诅咒!
岑遥栖要他活,那就必须活下去,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他没有任性的权利。
谢凌衣行尸走肉地将人打横抱起,在尸山血海里显得形单影只,唯有无边的孤寂常伴左右。
他这般模样确实叫人不忍细看,饶是同他不大对付的闻烟也心情复杂。
她猛地推开夏侯重台,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夏侯重台,你简直作恶多端。”
夏侯重台被扇了一巴掌也不恼,而是伸手贴着方才眼前之人光临过的皮肉,他笑容灿烂,两排洁白的牙齿直晃人眼睛。
他露出一个十分怀念的表情:“你终于舍得叫我的名字了,我真是荣幸之至。”
他不但不害怕闻烟的动手,反而有几分享受。
“你所做的恶罄竹难书,我一定会再杀你一次!”闻烟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为宗门上下报仇。”
夏侯重台对她的威胁视若无睹,照旧没脸没皮地笑着:“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我再也不会是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夏侯重台,如今邪神的力量在我体内,你永远杀不了我!你注定只能和我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
他笑得癫狂,高挑的身体也不由得轻轻晃动,像是对眼前一切的不屑和嘲讽。
闻烟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夏侯重台笑够了才发现这人眼神别有深意,他唇边的笑容慢慢淡去。
“是吗?”闻烟撩开眼皮,神色倦怠。
她本以为夏侯重台本性不坏,他和前世不一样,可她终究是错了。
半年前是她生了恻隐之心,在众位长老面前瞒天过海,留了他一命,如今才会引狼入室,害了她长留宗满门。
一切既然从她这里开始,自然也应该从她这里结束。
夏侯重台脸色一变,心中莫名生出恐慌:“你要做什么?”
闻烟寡淡的面容依旧没有表情,她淡声回答:“我是杀不了你,难道我还封印不了你吗?”
她周身乍起淡金色的灵力,无风自动,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闻烟咬牙唤出自己的配剑,毫不犹豫地割开她的手腕,鲜血立刻喷溅而出,她身下的法阵愈发耀眼,逼得夏侯重台都不得不后退几步。
他没有束起的长发被她带起的风吹散,虚起眼睛和法阵当中的人遥遥相望。
“你疯了?竟然想以身祭阵?”夏侯重台狠狠咬了口后槽牙,他没有想到这人总是那么倔强,总想着逃离他!
前世是这样,这一世又是这样!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他飞身向法阵中心,“闻烟,这是你欠我的,这辈子你都别想着逃离我!”
他对面的闻烟脸上却挂着解脱的笑意,她是瞎了眼才会把收起獠牙的狼当狗捡回去,要早知今日,她一定会先动手杀他个痛快!
淡金色的灵力化成透明的藤蔓,四面八方地朝着夏侯重台的方向追过去。
他略显狼狈的躲避着,一心一意向着手腕淌血的闻烟靠近。
他一边躲一边斩断多事的藤蔓,终于飞到她的面前。
哪知闻烟连看他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神情恹恹地垂着眼,冷漠地抽回手,低声警告:“别碰我!”
夏侯重台突然升起空前未有的恼怒,她又是这样,宁愿死也不同他在一起!
他紧紧拽住闻烟的手腕,用尽全力给她止血:“你想死,可我偏偏要你这样痛苦的活着!”
然闻烟在他手中并不配合,拼命挣扎,嘶哑着惊叫:“别碰我,我嫌脏。”
夏侯重台一侧握紧的拳头搁置作响,额角的青筋也蓄势待发。
浓雾加倍将闻烟的手腕包裹在内,后者挣扎得更加凶。
夏侯重台一边艰难地对抗那不依不饶的藤蔓,稍不注意就会被绑成粽子,一边要分出心神治闻烟的伤。
可这个女人对自己太狠,他是存了心要和他生死对抗,今日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夏侯重台突然觉得好笑,闻烟竟然当真这么恨他。
因为强行留住闻烟的命,耗费了不少力气,在和藤蔓的对抗当中,他逐渐落了下风,一时不察让它们钻了空子,一节藤蔓试探着缠上他的脚腕。
夏侯重台痛苦地闷哼一声,闻烟的伤正在关键时候他分不出心神,只能任由那一节藤蔓贪得无厌地缠上他整条腿。
“闻烟,我没让你死,你凭什么去死?”他狠狠晃动奄奄一息的闻烟的肩膀,一滴眼泪滑落脸庞。
闻烟讽刺地勾起嘴角:“夏侯重台,你想要的都看见了,你有什么难过的?”
“你不是要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为我而死吗?你做到了,但是我不想再陪你玩了,我累了。”
“夏侯重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要再看见你。”
夏侯重台紧紧抓着闻烟越来越冷的手:“闻烟,你想得太美了,没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会让你死,你不会死,我要和你永远互相折磨!”
他眼底猩红,目眦欲裂:“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
他一连重复最后半句足足两遍也没想起他到底还能用谁来威胁死意已决的闻烟。
他好像忘记了,在威胁闻烟一事中,他也从来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眼下他慌不择路,再也顾不上这些,他的余光瞥到抱着人渐渐走远的谢凌衣,他灵光一闪,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可以救命的浮木,连忙说出口:“闻烟,你要是死了,我就杀了这个人。”
“你不是天天提起你那师兄吗?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徒弟了,你当真狠心看他什么都留不下?”他语速很快,生怕晚一点就留不下闻烟。
抱着岑遥栖的谢凌衣听见他的威胁脚步都不做停顿,他巴不得这人最好说到做到。他是答应了岑遥栖,但如果夏侯重台咄咄相逼,那就不能怪他。
不知道闻烟听了这话作何感情,他只知道夏侯重台当真慌不择路才会使出这么一招昏招,他可不记得这人会为了他而遂他的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不在意。
生也好,死也罢总归都比现在好。
果不其然,闻烟听见夏侯重台的威胁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鲜血还是不知疲倦地从伤口处跑出来,他止都止不住。
“闻烟,你就这么恨我?”他捏紧伤口,想减缓鲜血流出来的速度。
她却觉得他这话问得好没意思,明摆着答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问?就算是再问上一千遍,一万遍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闻烟合上眼,不愿意再多看他。
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夏侯重台,他掐住闻烟的下巴,逼迫她睁开眼却发现一切不过白费力气。
他一心和闻烟作对,却没注意到藤蔓已经缠住他的四肢,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牢牢困住,怎么也没办法从中挣脱出来。
一截藤蔓划过他的脊背,狠狠刺穿他的心脏。
夏侯重台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挣扎间要去够明明很近却总是碰不着的闻烟。
后者闭着眼,胸腔不再起伏,鲜血彻底流干,全都化作藤蔓的养分被吞噬殆尽。
夏侯重台彻底癫狂,但却于事无补,牢牢被藤蔓牵制,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道从未见过的金光围着闻烟乍起。
这道亮光甚至逼停了神情麻木的谢凌衣,他无悲无喜盯着那方向。
只见金光逐渐从闻烟的身体剥离,缓缓飞上天穹,厚重的云层乍然泄露出一丝明亮的日光,从此天光大亮。
夏侯重台欣喜若狂地盯着金光消失的方向,真好,闻烟压根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和自己一样不老不死,真是太好了,他们会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永永远远的互相折磨,誓不罢休。
藤蔓彻底吞噬他的身体,很快空中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不见,留下的唯唯有夏侯重台癫狂地笑声。
而在另一边的谢凌衣,心情却截然相反。从和岑遥栖第一回见面时,他就告知过这两人份的身份,当时的心情远没有这样复杂。
如今他才完全地理解岑遥栖那句蜉蝣撼树,是啊,他们是不死不灭的时神,轻易能掌控他们的生死,他再修炼十年二十年也赶不上他们这生来就有无上权力的神。
谢凌衣像是被打破了一直以来的信条,失了心魂地抱着岑遥栖往紫竹峰走去。
他的眼泪早就流尽,如今只剩下平静的麻木。
他一路抱着岑遥栖走到紫竹峰后山,那里还睡着长生和无双。
谢凌衣将岑遥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儿干净的石头上,记挂着他最爱干净,来来回回擦了十多遍等把手指都擦破了才罢休。
他闷头在长生的墓碑旁挖了供两个人躺下去的大坑,等做好一切他又走到岑遥栖的面前,轻手轻脚地给人擦干净脸,他那么讲究体面的人肯定受不了现在这样。
岑遥栖闭着眼睛任他动作,像以前那样,可谢凌衣知道这是不同,他再也不会弯着眼尾睁开眼了。
他看着他的脸,轻轻一笑。
“其实我骗你,你还是那么好看。”他动作温柔的用手背抚摸着他的脸颊。
谢凌衣觉得他的三魂七魄少了些什么,他全凭本能把这人抱进大坑,他自己也在这人的身边躺了下来,两人并排躺着,他伸手想和他十指相扣,可这个时候,岑遥栖完全不会配合自己,所以他又多花了些时间,他执拗地插入这人的指缝,让手指再分不出你我,他才满意地躺了回去。
他感受着他比自己凉一些的身体,仰视着碧空如洗的天穹,那么清透,那么美,宛如雨过天晴。
的确下雨了,只不过下在他心中,并且永远不会天晴。
墓碑两边生长着几棵桃树,春风一吹,就像淡粉的雪,洋洋洒洒,落英缤纷。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早就是春天了,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他想到了祝长生,对方心心念念的初春到了,但好像有些不尽人意。
谢凌衣仰手接到一片淡粉的雪花,脑海中想到半个月前岑遥栖的那句桃花应是我心肠。
桃花应是我心肠。不禁微雨,流泪湿红妆。原来那就是告别啊。
那天他其实听见了,可是他想再听一遍。
谢凌衣侧头看向睡在他旁边的岑遥栖,轻轻蹭着他的肩膀。
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岑遥栖知道他的选择会恨他吗?
那就恨吧,他真的太累了。
他刻苦修炼了几十年,就让他松懈一回吧。
谢凌衣神色倦怠地合上眼,扣紧身侧之人的手指,安详地等待死亡安排他和岑遥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