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浪看着炉火中烧得通红的封血裂刃,将它夹到砧上,举起铁锤狠狠砸在刀身上。
出身金银器作坊,卓不浪却从没学过铁冶,甚至连炉屋都没进过,今天他却花了五两银子,在张掖城郊的一间铁匠铺里亲手捶打刀刃。一锤、二锤……直到封血裂刃变成一块废铁。这时,卓不浪才感到脸烫得生疼,他突然想起父亲褐红的脸庞,心里不胜感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也要守护好自己的家。
离开铁匠铺,卓不浪进城寻到一座宅院,据百晓打探的消息,岱宗派赁下了这座宅院,鲁青未就住在这里。鲁青未虽然对食店之事耿耿于怀,但他到底是个老江湖,并未将卓不浪拒之门外,而是将他引到了一间偏房,虽不体面,但也算留了情面。
卓不浪在偏房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鲁青未才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叉手道:“让卓郎将久等了,在下与诸派在堂屋商议要事,还请卓郎将莫要见怪。”
卓不浪叉手道:“在下来得唐突,还请鲁大侠莫要见怪。两日前幸得鲁兄提点,我已将逆林贼党一事修书上禀,此去洛阳尚需时日,不过,我猜想上官定会应允,毕竟张掖之行空手而归,对大家都没好处。所以……”卓不浪说着,脸上露出了诡笑。
“所以,卓郎将愿与我等联手?”鲁青未的笑容多了几分冷傲。他熟谙为官之道,那日在食店,他原本料准卓不浪会像今日这般识时务,不想卓不浪竟然犹豫至今。
“正是,还望鲁兄海涵。”
“哈……卓郎将果然是朝廷俊杰。”鲁青未笑道:“方才我们正商议潜入绯云阁打探逆贼虚实,卓郎将来得正是时候。”
“绯云阁?”
“逆贼的老巢就在逆林后山,名为绯云阁。我们的眼线已经混入绯云阁,每过三日便往绯云阁送些酒肉果蔬。每次过逆林必须走定好的路线,卯时进,辰时出,且不能超过四人。”鲁青未顿了顿,接着道:“我们正商议明天的人选,卓郎将智勇双全,正是不二人选。不知卓郎将意下如何?”
卓不浪一心找到其余四把封血裂刃,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若是能为朝廷分忧,为武林出力,在下自当义不容辞。”
“好!”鲁青未笑道:“请卓郎将随我到堂屋共商此事。”
堂屋里,众人正在小声议论,鲁青未引着卓不浪走进堂屋,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七八双眼睛齐齐望向卓不浪。堂屋中间一只方铜火炉,炉里火炭烧得正红,左右两排客椅,靠墙一张桌案、两张主椅,右边主椅上端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鲁青未示意卓不浪坐左边一张客椅,自己则坐在左边主椅上,和右边主椅上的男子私语一阵,然后朗声道:“各位,卓少侠经过几天考虑,已决定与我等联手。卓少侠以一人之力重伤猊烟堂堂主倪延,算是为死在倪延手下的弟兄们报了仇。前事不计,从今天起,卓少侠加入义合堂议事。”
堂中众人低声议论,鲁青未眼神扫过众人,又接着道:“明天刺探绯云阁,卓少侠也一道前往。”
“也算我一个。”话声带着愤恨,说话的正是番帮蛟龙堂堂主任猛。此言一出,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没人知道卓不浪与任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卓不浪的一巴掌远不止打在了任猛一个人的脸上,更不是鲁青未一句“前事不计”就可平息的。
鲁青未和右边主椅上的男子小声商议后,道:“任堂主愿身先士卒,我和贾大侠深感敬佩。明日就由任堂主、卓少侠和西楚门韦堂主一同前往绯云阁,大家可有异议?”
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都望向了卓不浪和任猛。任猛歪着头冷冷盯着卓不浪,从卓不浪走进堂屋起,他就一直这么盯着。卓不浪全不在乎任猛的目光,他脑子里只有封血裂刃,因为那一巴掌不过牵涉他一人,而那四把刀却关涉整个卓氏的命数。
“既然都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未时,请各位再到义合堂商议。”鲁青未说完,众人皆起身离去,堂屋里只剩下五人。除了卓不浪、鲁青未、任猛,还有右边主椅上的贾大侠和右边第一张客椅上的男子。任猛依旧死盯着卓不浪,卓不浪双手拄着手杖、似有所思,鲁青未见状,干咳一声,笑着道:“卓少侠,这位是衡山派‘浑天孤剑’贾悬桥贾门主。贾兄深明大义、侠名远播,得贾兄相助,这帮逆贼休想乱我大唐。”
“鲁兄为武林、为社稷奔走,贾某自当尽一分心力。”贾悬桥淡然道。卓不浪见贾悬桥瘦脸细眼,颏下短须,身穿褐色褙子、青绸衫,话语平和,确有“浑天孤剑”的淡静深远。衡山派是武林中善剑的门派,贾悬桥为衡山七子之一,声名不在鲁青未之下。
鲁青未又望向右边第一张客椅上的男子,笑着道:“这位是西楚门‘铁面判官’韦匡震韦堂主。韦堂主铁面之名,江湖中无人不知,绯云阁危机四伏,劳烦韦兄以身犯险,总领刺探之事。”
“鲁兄客气,韦某必定竭尽所能。”韦匡震四十来岁,宽脸高鼻,浓眉短髯,面相不怒自威。
鲁青未心里明白,初探绯云阁,众人心里算计的都是本派武籍。义合堂七派中,只有岱宗、衡山为《武林门第录》一等门派,地位最为尊崇,两派若是派人参加,一来有失身份,二来其他门派恐有非议,若刺探中再生意外,极易授人话柄。西楚门乃是衡山派的代刀,且韦匡震素有“铁面”美誉,选他作总领,衡山派自然无异议,“铁面判官”的威名也足以折服众心。但岱宗派无人参加,鲁青未也实难安心,正巧卓不浪来投。卓不浪虽与鲁青未并不交心,但与番帮嫌隙已深,鲁青未算准义合堂七派之中,卓不浪只能倚靠岱宗派,故选卓不浪参加最合适不过。至于任猛的自荐,鲁青未也早已估到,由他参加,更能将卓不浪推向岱宗派。
这时,堂屋后面进来两人,前面一人双手托着衣物,后面是个力夫打扮的后生。鲁青未向两人点点头,道:“明天委屈三位换上这些粗布衣裳。乔兴兄弟会带三位潜入绯云阁。”说着,前面一人将衣物依次分给了韦匡震、卓不浪和任猛。
唤作乔兴的后生走到堂中,施礼道:“各位大侠,逆林结界随时辰变化,明日须卯初入林,林中仅一条窄道可安全通过。请三位务要跟紧我的脚步,不可踏错半步,否则为逆林所噬,必死无疑。”乔兴将逆林和绯云阁的情形细细讲了一遍,众人商议后,各自散去。
第二日,卓不浪换上半旧的灰布衣裤,依约来到逆林外。其他三人均已在此等候,地上放着四个竹筐,里面装着酒肉菜蔬。刚卯时,乔兴从竹筐里取出一支蜡烛,小心翼翼走到逆林边,隔着龙鳞草将点燃的蜡烛放入林中,然后紧盯着烛火。
卓不浪走到乔兴身后,问道:“乔兄弟,这是做什么?”
“这是入林的规矩。如果烛火熄灭,证明结界生路未开,今日不能入林。”乔兴小声道,生怕不小心吹灭了蜡烛。
等了一会儿,烛火并未熄灭,乔兴取回蜡烛吹灭,对众人道:“可以入林了。”四人各自背上一个竹筐,乔兴当先走进了逆林,卓不浪跟在乔兴身后,后面是韦匡震,任猛走在最后。
卓不浪等三人均是第一次走进逆林,心里难免紧张,踩着前面一人的脚印,亦步亦趋、小心前行。走了一阵子,并未觉出异样,似乎与普通树林并无二致,心里都宽缓从容了不少。韦匡震道:“久闻卓少侠‘神兵策’之名,银煋刀入列《武林兵器谱》。在下最爱神兵利器,如卓少侠信得过,可否将银煋刀借与在下一观。”
卓不浪略迟疑,道:“既然韦堂主开口,在下岂能扰了韦堂主的兴致。”说着停下脚步,转身将手杖递给韦匡震,眼角余光瞟向了韦匡震身后的任猛。
“多谢卓少侠。”韦匡震的语气有些怪。卓不浪转过身继续前行,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卓不浪也不闪避,反倒退步弓身,背上竹筐顶向袭来的兵刃……
竹筐阻挡了任猛的刀,却也被劈开,菜蔬四散掉落。卓不浪借机转身,从背上撤下竹筐,连同筐里剩下的菜蔬果肉一并扔向任猛,叹道:“可惜了这些菜蔬?”
“菜蔬留给你到地府吃吧!”竹筐被彻底劈作两半,断竹碎菜之中,任猛的刀斜撩而出。任猛心里盘算多时,卓不浪若是没了杖刀,在这略比肩宽的羊肠小道上又不能施展身法,只能与他近身一搏,而番帮“画眉饮血刀法”短、密、快,追求云雾缭绕之境,最适近战,任猛自认有九成把握除掉卓不浪。
任猛是否真有九成胜算没人知道,因为卓不浪根本没打算跟他打,他右手按住左臂,左手腕瞄向任猛,仿佛手中拿着弩机一般,只是射出的不是箭,而是“天蚕丝”。丝茧糊住了任猛的双眼,任猛眼前一黑,大惊失措,慌乱中一脚踩过了界……
“小心!”乔兴大喊,可惜为时已晚。任猛已离开了肩宽小道,脸上惶悚万分,嘴里发出恐惧的嘶喊,左手拼命拍打抓挠大腿、肚腹、胸口和脸,仿佛有什么骇人的活物正爬满全身。突然,任猛挥刀斩断了自己的左手,满脸狰狞,发出一阵阵厉号,然后扔掉刀,死死掐住喉咙,仿佛活物钻进了嘴里,在地上扭曲翻滚,越滚越远,突然间陷进了红土之中,没了踪迹……
韦匡震和卓不浪看得心惊胆寒、双脚如同钉在了小道上,不敢踏出半步。这是他们第一次亲见逆林噬人,活生生的人突然凭空扭曲、痛不欲生,几个弹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们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只有空寂的林、血红的土……未知、无力,酿作蚀骨的恐惧,脑子里只剩下乔兴的话“不可踏错半步,否则为逆林所噬,必死无疑”。
“任大侠误入结界,已救不回来了。逆林不可久留,快走!”乔兴冷静地催促道,言语间已经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韦匡震将手杖交还卓不浪,两人目光相对,对乔兴的讲述心照不宣。昨晚,任猛密访西楚门的宅院,收买韦匡震骗过卓不浪的手杖,他对银煋刀尚有余悸,只要卓不浪没有兵刃,他便可放心刺杀卓不浪,再嫁祸给逆林。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绝没想到,自己收买韦匡震的时候,卓不浪其实就在卧房内。卓不浪已早他一步和韦匡震打了个赌,如果任猛今夜拿银钱收买韦匡震,不论任猛出多少,他都出四倍的价钱,而且不需要韦匡震做任何事,只需让他留在屋里,如果任猛今夜没有来,他就输给韦匡震一百两银子。如此无本万利之事,就连“铁面”的韦匡震也没有拒绝。
卓不浪听到任猛的计策,原本想用“天蚕丝”让任猛知难而退,谁知逆林竟然活活吞噬了任猛。事已至此,乔兴的讲述便是对任猛的死最好的“解释”。
两人跟着乔兴,快步走出了逆林。“快,脱鞋。”乔兴说着,脱下鞋在逆林边的藤草上抖擦。卓不浪脱下自己的鞋,发现鞋底竟被红土蚀出了好些凹点,他赶紧学着乔兴在藤草上抖擦。红土落入藤草中,很快变作了黑泥。
“这红土竟如此之毒!”韦匡震道。
乔兴没有答言,引着二人径直朝绯云阁走去,路上小声说道:“你们面生,又少了两筐菜,他们肯定会起疑。到时我来解释,你们别说话,免得让他们抓住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