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冷月色使满庭覆上一层白霜时,谢玿才披着月华入院来。他看见屋内烛火依然,小窗支起,窗头的天玑却睡着了。谢玿不免放轻了动作,走到天玑身边,垂眸看了一会,柔声唤醒她。
天玑睡眼朦胧地看向谢玿,嘟囔了一句:“谢玿?”
谢玿微颔首,问道:
“今日可是累了?何不早点沐浴休息?”
天玑缓了一会,现下已是完全清醒,她解释道:
“我在等你。”
谢玿走向桌子的步子一顿,回头看向天玑,道:
“近来政事繁忙,归无定期,公主此番,或成徒劳。往后便不必等了,早些休息,莫要过于操劳。”
天玑听出他话里的疏远,又见他神情生冷平淡,不免心里来了气。雪域孤松,雪域孤松,真是孤个鬼哦!
“我有什么好操劳的?吃了睡,睡了吃,日日游戏,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如何能当好这家中主母,治理好这府上?”
天玑见谢玿面带惊讶地看着自己,声音弱下去,道:
“相爷披星戴月而归,分明是你更操劳。我安坐堂上,甚是闲散,只是想等你归来,却自己先睡着了。你却叫我莫要操劳,可是要折煞我了,叫我好生愧疚。”
谢玿仔细看着天玑脸上又气又愧疚的表情,心生异样。有一人会在深夜等你,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妻,很别扭,却不反感,也不讨厌。
谢玿一言不发地吩咐人伺候天玑沐浴睡下,自己则独立庭中,望着天上那一弯弦月。
月色清冷,云气飘荡,朦胧了夜幕,亦朦胧了他的眼。置身于这无边的凄清与静谧中,谢玿忽觉时光流转,仿佛看到当年江亭下凄惨的月夜,他一人坐着,等着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迟迟未至,他独酌大醉,在那人踏月而来后,不顾一切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全都记起来了,记起了王玢予他的回应,生涩的一吻,却久久回甘,如蜻蜓点水,却掀起万丈惊涛。
往事如马上刺出的长枪,撕裂时空,呈至眼前。遗忘在忆海之事,在月光下却无比清晰地回想着,谢玿心中欢喜,眼眶却湿润了。
谢玿被勾起思念,只觉得酒瘾又犯了,浑身难受,便想去山寺中大醉一场,沽一个好梦。他回望屋子,忍了忍,最终作罢。
夜晚与天玑同床而眠,天玑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随即那小小一只便开始寻找他的怀抱。谢玿只望着窗头清辉,寂寞难眠,他轻轻推开天玑,披衣启户,就着月色行过长廊,最后入了书房。
谢玿点了灯,待在里头,一夜未出,而那经久不散的香火味,似是更浓上几分。
谢玿踏着第一缕晨辉出门,星星稀稀落落地碎了满天。小雨季将至,空气变得湿重,天玑的春困也重上几分,日上三竿,天玑才堪堪睡得餍足。
自觉懒散,天玑羞愧难当,红着脸叱初韵道:
“怎不叫我起床?身为一府主母,这般懒散,成何体统!说出去,倒是要叫人笑话。”
初韵并不惶恐,她知天玑这是佯怒,又知她性子宽容活泼,便不怕诓她道:
“是相爷特意吩咐,叫莫扰了夫人清梦,奴这才不敢来唤。”
这一招果然管用,天玑呆了一瞬,面露娇羞,目光似游云飘忽,最后才落定在初韵身上,小声道:
“那你也该唤我……”
初韵笑将起来,为天玑梳妆,又提醒道:
“夫人莫忘了侯夫人所言。”
天玑有一瞬间的凝滞,后恍然大悟。
侯夫人说,每一位当家主母,首先要管的便是库房钥匙和出入账簿。如今府中是罗姶管事,钥匙自然捏在她手中,今日不是罗姶前来问安的日子,天玑少不了亲自去一趟,虽然,她极其不待见罗姶。
思及此,天玑立马叫初韵给她打扮得有气势些,连早膳也未用,风风火火地往西院去了。
西院并非在相府西边,而是相府扩来的地,建在东北角。
西院地阔,环境清幽,山石草木,竹树环屋,鸟啼虫鸣,小潭游鱼。饶是天玑,也不觉羡慕几分。区区一个姨娘,住得比主君还要好。可若天玑去过王氏相府,便会知此西院与彼西苑一般无二,连名字也如此相像。罗姶是个念旧的人,谢玿也是。
对于天玑的到来,罗姶并未表达出太多的悲喜,她的目光沉着如潭水,波澜不惊,倒是与谢玿怪有夫妻相。天玑心里不痛快,但一码归一码,她还是坐在上座,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罗姶,头先我不懂掌家,故这个家是你在管,可我才是主母,这权力,你自当交还于我。”
直入主题,简明扼要。
罗姶神色并无什么反应,她只将天玑静静地望着,道:
“听闻夫人昨日受淮远侯夫人之邀与宴簪花,今日便于西院问权。夫人若欲学习掌家之术,可与妾身商讨,妾身定当尽力辅佐,以便夫人独掌大权。夫人,何必假他人之手。”
天玑自然不愿,她本就勉强容下罗姶,仍与她心有芥蒂,怎么可能与她共事?
天玑轻笑一声,道:
“罗姶,你这算盘,打得真是响啊!”
罗姶无视天玑的嘲讽,道:
“妾身并无他想,只想以此来回报相爷,庇护之恩。”
天玑冷哼:
“我可不信你会如此单纯。”
似乎是为了叫罗姶难堪,天玑故意道:
“也是,毕竟你曾嫁给了一个乱臣贼子,耳濡目染,或多或少学到些。饶你不死,已是陛下网开一面。而今你如此轻贱,如何配得上相爷?逆贼之妻,有何可信?”
罗姶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无措,笼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一口银牙咬碎,生硬地挤出字句:
“夫人……您没有资格,说他半句不是。是不是乱臣贼子,不由您说了算。我的夫君,我了解他,若非是走投无路,何必……”
罗姶声音带颤,再说不下去。
她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忽有一天主君入狱,她张皇失措,四处砸钱求问,企盼得到一点儿王玢的消息。才抓住一点眉目,狱中传来王玢畏罪自杀的噩耗,全家都被没籍流放。
她如一只惊弓之鸟,夜夜噩梦,恐惧不安环绕着她,她整日以泪洗面,还要被官兵粗鲁蛮横地催促着赶路。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相信王玢会是通敌叛国之人。
流放路上,失踪月余的高忆突然出现,托官兵好好照顾她。她哭着求问王玢的消息,高忆神情隐忍,望着她,半晌才道:
“夫人,爷从未对不起天下。”
高忆来如鬼魅,去如残风。她怔愣半晌,跪倒在地,垂首流泪,指甲掐进手心。王玢不负天下,可王玢负了她。王玢护了国,国可曾护他的家?
之后,有人携敕书将她带回京城,她本心如死灰,可当谢玿急匆匆入堂来时,她忽而明白王玢的苦心。王玢自始至终保不住的,只有他一人。恨也好,怨也罢,心系他这许多年,怎轻易放得下?
如今听当朝公主言语诋毁王玢,罗姶心痛难耐,神情冷然道:
“您没有资格,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放肆!”
天玑目光骤冷,罗姶竟敢如此以下犯上!罗姶被婢子压着跪下去。公主的傲气一下冲上来,天玑怒火中烧,她冷声吩咐:
“掌嘴。”
一旁的婢子面面相觑,踌躇着要不要动手。相爷对罗姨娘的礼敬她们有目共睹,可夫人的吩咐,也不得不听啊……
下人的反应,让天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天玑虽生气,却也不是真心要打她。
这罗姶着实令人生厌,又轻易打不得她,天玑的气焰消了一半,少不得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罢了,看在相爷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回。”
天玑不解气地嗤道:
“相爷待你亲厚有加,你却仍惦记着你以前的夫君,用情至深,竟敢以下犯上。他本就是乱臣贼子,我如何说不得他?真替相爷不值,护了个包藏贰心的货色,怕是家宅难安。”
罗姶毫无血色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她慢慢站起,轻拂衣裙,稳了稳身形道:
“夫人伶牙俐齿,字字如刀,相爷许是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您吧?”
天玑一愣,便要怒斥,罗姶却嗤笑一声道:
“在他面前便是那般柔顺乖巧的模样,夫人这是对相爷动心了。”
天玑不悦,冷哼道:
“怎么?只许你独霸他,不许我喜欢他?”
天玑神色一滞,想到什么,气急败坏道:
“看到我喜欢上一个处处护着你的人,你很有成就感,可对?你在取笑我?”
罗姶瞧着天玑这副样子,心下生出几分畅快,但到底眼前之人,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年长天玑这么多岁,倒还是怀着些长辈的怜爱。于是道:
“谢玿从未倾心于我,我亦不曾爱上他,我与他本两不相干,只因故人之托,我得其庇护,苟且余生。”
天玑将信将疑,谢玿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谢玿太过维护罗姶,处处留心她,叫天玑误会。现下再次听到,天玑有些迷了,不觉问道:
“故人是谁?”
总不会是王玢吧?一个乱臣贼子。
罗姶垂眸掩去悲伤,道:
“夫人不必知道。”
天玑不悦地撅了撅嘴。
罗姶看她终究是孩子心性,心思单纯,也坏不到哪去,算是对天玑的怜悯,罗姶好言相劝:
“夫人,最好是莫对相爷动心。夫人不知相爷的为人和手段,亦不知他的心肠,绝不是和善的主。以前是,可如今的相爷心中了无情分,若夫人一意孤行,到时莫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而悔不当初才好。”
天玑勃然大怒,指着罗姶怒声道:
“滚出去!本宫与他如何,不必你来置喙!”
罗姶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那便看看,公主是如何惨败给她口中的乱臣贼子,她拭目以待。
天玑见罗姶走得潇洒,气急败坏地朝罗姶的背影吼道:
“相爷如何,本宫有眼,不必你在此挑拨离间!”
天玑当真是气极了,这罗姶什么意思?她很懂谢玿吗?让自己死心?无论如何,天玑都讨厌罗姶教育她的样子,尤其当着她的面说谢玿的不是。
谢玿是谢玿,是天上月,是崖间松,是枝头雪,是温润如玉,亦是清冷如秋霜。总之,是良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