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坐在书房内,两指揉着眉心。他目光凝重,落在书案那叠陈纸上,这是尹卿遗物,王玢死后,他的亲信高忆托人送来的,说是尹公子留给自己的,里面关于水利农事,详备至极,其中不乏一些甚是眼熟的措施。
谢玿扶额苦笑,这不正是当年呈给陛下的治水良策吗?王玢竟是与尹卿也有着他所不知的交情,他了解王玢了解的太少,太少了。
谢玿在其上稍作修改,便有望解决江南水灾。可如今,却是连去江南的路都通不了。江南如今人心惶惶,在当地百姓看来,朝廷是彻底不管他们了,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现下急需一颗定心丸。
正沉思,端明走进来,禀报道:“爷,一切准备就绪。”
谢玿问:“水路情况如何?”
端明答:“南方河湖暴涨,码头被淹,水涨流急,江上船只几欲绝迹,鲜有往来。唯有些靠水运的老商号,船长经验老道,敢驱船行使。”
谢玿略微颔首,直视端明的眼睛,问道:
“你有几成把握?”
端明目光灼灼,道:
“爷若信我,便是十成;爷若不信,惟余五成。”
谢玿笑容浅淡,和声道:
“若是端明带人走水路直下江南,持我印施令各州,救助灾情,定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谢玿望进端明的眼中满是担忧。
端明望着谢玿,眼角流露出笑意,又闻谢玿柔声道:
“平安回家。”
端明咧嘴一笑,带上图纸相印,即日率部出发。
……
这头谢玿在为江南灾情愁虑,那头天玑在为谢玿担忧,忧来忧去,却发现除了内务,天玑有心无力。
谢玿又是一夜未归,天玑坐在中堂,口中无味,只觉得胸口淤塞,倍感烦恼,便招呼初韵出府散心。
方走近门口,便见门房小厮端着一只茶碗从府外走进来,见着她立刻行礼问安道:“见过夫人。”
“这是打哪来?”天玑眼神示意小厮手中的茶碗,“何故端着一只茶碗?”
“回夫人,门外躺了一个破烂道人,我等瞧着他风尘仆仆又一脸倦色,不吵不闹,便也由着他在门口歇着了。不料这一歇便是一上午,正是晌午,奴瞧着他可怜,便端了碗茶水与他润润喉。”
“府院门口,岂非闲杂人等可随意滞留之地?糟污相府,莫叫人诟病。且不知他底细如何,可带了病晦之气,你便敢叫他留下,如此滥善,该罚。”
天玑语气略显严肃,那小厮面色一变,立刻跪下以头抢地道:
“是奴愚笨,奴有错,还请夫人责罚!”
天玑叹气,给初韵使了个眼色,初韵便唤那小厮起身。天玑叹道:
“既然已施善心,何不助人到底?你既知他疲累,何不赠他席卷?知他口渴,何不知他亦会腹饥?善而不善,有时候,反倒会招人记恨。”
那小厮一时不知天玑是何意,左右为难,天玑便道:
“请他进来歇歇脚,为他备些吃食,问问他可有什么难处,能帮则帮。”
“是。”
小厮转身去准备,天玑则带着初韵朝外走去,方下阶梯,便听见一如清泉般悦耳的声音道:
“多谢夫人美意,能得方寸之地歇脚,再得碗水润喉,小道已是万分感谢。”
天玑驻足,循声看去,只见石狮下坐了个高瘦的白袍道人,屈着一条腿,揣着两只手,白袍沾满灰黑,手面却很干净,束着一把高马尾,用两根细长的竹枝固定一枚发黑的银发冠。只是这道人眼上缠着块粗布条,遮住了他的眼,可他却面朝天玑,咧着嘴笑着。
天玑盯了他许久,好奇之心顿生,她迟疑地问道:
“你能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
“有耳便可听。”道人回答道。
“这不一样,你的耳力简直,不可思议。”
“多谢夫人夸奖。”
天玑忍不住被这道人吸引,听闻江湖有奇人,眼前这道人怕不是江湖人士,耳力如此过人,不由得与他攀谈两句:
“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我瞧你风尘仆仆,不若在府中休整两日,我可尽我所能帮你。”
“哇!”道人惊叹一声,笑道,“小道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小道急着赶路,路途遥远,恐延误已久,无奈谢绝夫人好意。夫人若有心,请小道吃一碗面便好。”
天玑虽感叹此人好生奇怪,却嘱咐初韵去命厨房下一碗面,然后转向道人道:“还请入府稍作等候。”
道人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指着地下道:“小道便在这吃。”随后直指天玑,一字一句道,“你为我煮。”
天玑何等身份,这道人算是不知天高地厚,多少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奇怪的是天玑并未感到不妥,她莫名地对这来历不明,又能力过人的道士心存敬畏,犹豫一二,反而真转身入府去为他下面,只叫他稍作等候。
这道人何德何能!一国公主亲自下厨,亲自将面端至他面前,而后在他面前蹲下,亲自守着他用膳。
道人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笑容灿烂,随即拔下头上竹枝,握在手中,香喷喷地捧碗,大口吃起来。初韵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天玑亦瞪大了双眼,能人异士,都如他这般……不拘小节的吗?
天玑只觉得新奇,不由得认定此人必定不凡,心生要将此人留下的想法。
道人大快朵颐之后,用袖子细细擦净他的发簪,插回头上。
“人间美味。”
道人欢快地点评道。
天玑自知这不过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她望着那道人的脸,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本该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的地方。天玑正欲开口,那道人却好似知她将要说什么,出声阻断天玑的话:
“想看吗?我的眼睛。”
天玑一愣,好奇道:“你莫非,‘看’得见?”
道人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这里本就不盲,却也不好看。这双眼睛瞧多了世间的尘浊,久而久之,便也跟着脏了。我甚是嫌弃它,你若看上一眼,要难受上一整天。”
初韵听着他这玄乎其玄的言论,半信半疑,天玑却完全信任于他,被他的话语深深吸引。
道人笑够了,方才正色道:
“夫人于我有恩,如今我助你一臂之力。”
“你本有良缘,然而这正缘,却被人夺去。如今你心有忧虑,郁积天庭,乃是所念之人困于当下。你只消往城外去,入栖云寺,求得平安符,可斩孽缘,亦可护时运。求谒者十有九空,然若你心诚,它自来相见。”
天玑为道人所言心惊,正缘被夺?这是何意?她心跳加速,且这道人知她为谢玿心忧,真有些神通。初韵亦是震惊,这道人玄乎其玄,道中夫人所忧,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
天玑连忙追问:
“道长,正缘被夺何意?还请道长为我指点迷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道人淡声道。
梦中之客,意有所指。
天玑一头雾水,那道人却突然起身,手中如变戏法般变出一把白面扇,在身前轻摇着,错开天机,闲庭信步般随意朝一个方向走去。
天玑见道人要走,连忙大声问道:
“不知道长尊讳?有如此神通,不若入我相府,与相爷一见,相爷定不亏待你。”
“不尊,无讳,小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小道散漫惯了,这座金丝笼,不适合我。”
道人的语气随意而又悠闲,随后他边抬手,取下那粗布条,侧身回首,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径直与天玑对上了:
“我目若明,私心不明。我目虽盲,道心不盲。”
天玑刹那失神,那道人的眼分明美极,看进他的眼中,是一地清冷的月色。待天玑回神,那道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玑连忙询问初韵那道人的去处,初韵亦是一脸迷茫,天玑无奈作罢。可她对道人所言念念不忘,脑海中总是浮现那一片月色,不妨按那道人所言,去寻一寻那栖云寺,为谢玿祈福来。
栖云寺何在?那人只道心诚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