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书房内,明亮的长灯点亮棋桌四方,少年棋胜一招,略微占优,只见他笑道。
“自东门入城以来,此人许是就已经盯上我了,不过还是选择了等到我听完说书许久后才找准机会接近,想来定是忌惮叔的存在,毕竟叔一看就对书中故事没什么兴趣。”
“东门玄天街,总计长约十八里有余,虽然京都设计之初并未分成外城内城之别,但长久以来的舍租差异潜移默化的便让内六里的平民等都搬了出去,而这六里地说是内城也并不为过。”
“起先闲逛之时他都没有出现,显然是没有找到机会,直到走过二里地时碰见的一摊贩,成功吸引到了我的注意力后,这才着找机会顺其自然的接近。”
“发现被盗后,他并没有向着外城走去,反而是顺着人潮向着内城而去,通常此时城门还并未关闭,想来定是想要借着向内的人潮甩掉我们二人的紧追。”
洛首相不慌不忙的落下一子,附和了一声。
“知道他是要前往内城后呢,你又怎知他不会绕道从西门或是南门北门而出呢?”
少年思索了片刻后继续说道。
“光凭我的话确实做不到一路寻踪,所以略微借助了一点点叔的帮助。”
“城东玄天大街越往里走便会越窄,而他却一路从容不迫的走在我们的前面,想来定是熟悉周遭房屋布局而并非生人,既是熟悉自然便会有目的地,而他一路都走在了我们的前面,叔自然就能把握的清楚他是否已经停下。”
“而这最后二里地一般都是如我等一般,基本都是当今朝廷官员的居所,他们的住宅等相关信息在房务司都会有所记载,而据我所知,我洛府附近这些官员近两年来居所与仆从都没有变动。”
“那么试问,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却能如此熟悉京都路况,他能住在哪里呢?”
洛首相不禁无奈一笑。
“你还真是够闲的啊,看来晚课和早修还是太轻松了对吧。”
少年嘴角不岔,反笑道。
“老头子,你先前演戏那一段也够可以的啊,都可以唱一段戏文了。”
洛首相毫不客气的行驶起了其身为家主的特殊权利,啪的一声就打的少年头顶发热,惹得少年哀嚎不服。
“嘿,咋还急眼了呢。”
“我说你明明就知道那人行踪干嘛还要假装一副叹息的模样啊。”
洛首相对此情况也是有些意外,在他看来仅凭借少年的能力是找不到那人行踪的,寻求雪城主的帮助后兴许可能会大上很多,所以他这才想到借此来激励一下少年,务必要将失物巡回。
可谁知这小子居然闲的没事,老早就跑去房务司将自家府邸周围二里的官员住宅名册都给看了一遍,实在是出乎于意料之外。
他摇了摇头后随即欣慰一笑,摆手起身,棋局已在身后,背对着少年一挥手。
“今日之局,你赢了。”
少年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自他接触围棋以来,从未胜过他父亲一局,此时的胜利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少年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昏暗中只见洛首相在书架上摸索着什么,谁知那第三排的一本本书册后居然还有一小段藏着的暗格,少年此前可从未见过,着实是好奇不已。
就在他凑上前去时,洛首相翻出来了一册卷宗,厚厚一本居然有约莫一指的高度,扔给他后洛首相开口说道。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对弈之法吗?”
少年点头,翻看着手中那一册《千面侠盗》,嘴里说到。
“记得,对弈,攻棋只为下策,攻局堪为中策,攻心才为上策。”
洛首相点头。
“不错,你的话让我此时无意再继续下棋,如此一来你自然便算是赢了。”
少年恍然大悟,却又新生疑惑,为何推断出那人行踪后会让他爹如此这般呢,带着不解他问出声来。
“老头子,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两人面对面端坐好后,只见洛首相不紧不慢的倒上两杯清茶,泯了一口随后才说道。
“音儿,你可知我朝律法对盗贼是如何判的吗?”
洛白音点头,云国律法他可谓是倒背如流也,只见他开口念到。
“云律,第二篇,第一卷–盗。”
“条一,凡未经他人许可,以非正当手段偷取他人财物者,皆视为窃盗。”
“罚一,赃物三十文以内者,罚银三钱。”
“罚二,赃物三十文至一两者,杖十五,劳工一月,右臂黥刑,重者劳工六月,右掌黥刑。”
“罚三,赃物一两至十两者,杖六十,劳工一年,耳后黥刑,重者劳工三年,耳下黥刑。”
“罚四,赃物十两至百两者,北流三千里,右面黥刑。”
“罚五,赃物百两至千两者,交由刑部审查。”
洛首相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你可知这罚五为何要交由刑部审查?”
洛白音略微思索了一会后很快回应。
“百两以上,数额巨大,多数皆为商队,使团,官银等,此等大事自当交由刑部审查揪出幕后主谋与同伙。”
书桌对面那人伸过手来,熟练的翻开卷宗第四百六十八页,同时说道。
“仔细看看,此人偷盗的具体数额,若你是刑部尚书,你会如何判?”
洛白音一字一字的看道。
“玄云二十一年至天云七年,十年之间,所有记录在册的约为一万三千两百四十二两七钱白银,去除因时间,方位,手法等过于相似的揣测外,总计约为八千六百九十七两三钱。”
洛白音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嘀咕。
“这要是交给刑部...不死也得要脱一层皮,怕是到时候整个身上就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洛首相一叹。
“虽我为首相,但律法之严自开国以来便已定死,是为规矩雷池,不可逾越,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洛白音见此便愈发好奇了起来,小声的说道。
“老头子,你养着这么一个江洋大盗是何用意啊?嫌自己活的太长了吗?”
“还有还有,我听闻此人行踪飘忽不定,从未有人亲眼目睹过其真实面貌,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洛首相也不客气,一锤就打的少年眼冒金星,吃痛的揉着脑袋,不敢再胡言乱语。
少年也是知趣,今日里头一次将密卷交给他看,定然会是对他有所帮助,所以安静的等他爹慢慢说来便是。
只见洛首相又在书架后翻出一块令牌,铜制,正面刻着两个柔和的大字。
《同善》
背面纹路下另外浅刻有干净利落的两个小字。
《青衣》
少年疑惑,不解其意,却也没有说话打断,耐心的等待。
只见洛首相不急不缓的喝了口茶后徐徐说道。
“千面侠盗。”
“江北雾州怀明县宁家村人士。”
“玄云十四年间,七月十五日子时生人。”
“从小便是被遗弃的孤儿,幸得宁氏老妪收养,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还取了个好名字,叫做宁勿离。”
“夜阑风静默雨凝,惟有一江明月,山海雾,碧琉璃。”
洛白音心底腹诽,这老头子改编别人的诗词倒是一如既往地顺嘴,不过听起来也挺不错。
“可惜安稳的日子只过了短短七年,玄云二十一年初,宁氏老妪便因病离世,年幼的她因养女的身份不允许继承家产而被赶出宁家村,从此便被迫过上了背井离乡的日子,孤苦无依。”
少年听闻至此已然收起了先前的玩笑心情,此前不过是觉得此人手段厉害,现在看来似乎并非仅是如此,此等遭遇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绝对是一场炼狱里的折磨。
“身子羸弱的她走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在天黑前赶到了怀明城,可怜饥寒交迫的她,身子骨实在是顶不住此等长途跋涉,而后她又看见一小乞丐在受城卫的驱逐便想去帮助一二,可谁知自己却先晕倒了下去,险些就被守城的兵卫当成逃荒的难民一同给扔了出去。”
“好在当时恰逢我和你娘路过,将她们给带进了城里去,托付给一家医馆照顾收成学徒,谁料天不逢时,先帝晚年怪病缠身,令天下医师轮流入京枕病,这让她当了三个月学徒后便再次流落街头。”
少年不禁面露同情之色,堪堪七岁,便经历了如此这般的大起大落,实在是不得不让人为之感到心酸。
洛首相继续说道。
“身无一技的她险些冻死街头,许是天可怜见,恰逢那位小乞丐再次路过,不忍心看着她就此长眠,将她带回了一间荒院,找来温暖的柴火与一点净水这才让她保住了性命。”
“醒来后的她开始了第二段学徒之旅,跟着小乞丐学习怎么说好话祈求施舍,怎么在脸上抹煤灰装男子,怎么在饭馆旁和野狗争食,还学着怎么偷钱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性的尊严踩在脚底,为了活着而强压底线。”
少年叹息,不曾亲身经历过终究是难以感同身受,他也不敢去想若这些发生在他身上,他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说到最后洛首相都不禁有些动容。
“那时候的她,虽然身陷囹圄,但奇迹般的依然能够心怀仁善,一直不曾改变,我想这或许是继承了宁氏老妪的遗愿,只可惜命运不公,偏偏让她成为了一个盗贼。”
“但你可知道她偷取的八千多两金银中,用于自的身才不过仅仅二十七两三钱,这还是因为看病抓药无可奈何之下才有的花销,其余日常花销均是在我们青衣门产业下做临时帮工来对付二三。”
“南云三十六州,每一处她都走过,亲自挑选心性契合之人与青衣门合办同善堂,兴修善学堂,专门用于帮助穷苦仁善之人,提供稳定的营生与教育,这便是这块令牌的由来,我也曾下令凡青衣门之人见此都会全力为其提供帮助。”
少年恍然大悟,念念叨叨。
“难怪你会对她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想来这些年来青衣门在背后做的贡献也是至关紧要的。”
洛首相叹息着摇了摇头。
“关键还是在于有这么一个人,愿意逆流而上,愿意为天底下的穷苦仁善者站出来,抱不平。”
“即使自身困顿于深渊也不愿放弃心底的那一丝光亮。”
“即使自己满身伤痕却也依然愿意帮助他人。”
稍微停顿了片刻后,他又再一次问道。
“现在,若你是刑部尚书,你该会如何判?”
少年心颤,迟迟许久。
“我...”
洛首相看着头一次纠结万分的少年轻叹一声,他明白这是为何,判了对不起良心,不判对不起责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矛盾所在。
他大手一挥,落在少年肩头。
“孩子,你要记住。”
“国之律法,只不过是君王为了规矩人们最低的道德底线而创造出来的约束。”
“此人之为,救天下苍生,数以万计的穷苦百姓因她而得已求生。”
“如此心性之人,已然超脱于法理之上,担得起这个侠字,甚至是称之为仙也毫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