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儿,不许出来!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面容模糊的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盘旋于耳边。
颜亦欢从梦中惊醒,揉了揉额发,轻叹一声,缓缓起身下床。
穿上玄阳宗统一的蓝色道袍,简单洗漱,对镜束发。
镜中印出一张清秀漂亮的少年面庞。
叩叩。
轻缓的叩门声响起。
颜亦欢走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道颀长身影,同样穿着蓝色道袍,气质清冷矜贵。
颜亦欢看到来人心跳微微加速,面上也不由带了笑:“容珣师兄!”
容珣微微颔首,淡淡开口问:“可好了?”
“好了,我们走吧!”颜亦欢说着便走出了门。
现下日头刚刚升起,他们要去主峰训道场做晨训。
走出院门遇上了来找他们的景少谦。
“大师兄!小欢欢!”景少谦笑着赶上来,手中还摇着一把折扇。
景少谦是她二师兄,生了一双含情桃花眼,模样风流倜傥,好似人间贵公子模样。
她还有位三师兄沈如初,只是前阵子下山历练去了,暂时不在山门。
景少谦走到二人面前,收了折扇,伸手揉了揉颜亦欢脑袋,语调中有些关切:“小欢欢今日面色不佳,难不成是做噩梦了?”
颜亦欢抬起脸笑笑:“无事,只是没睡好。”
容珣目光落在景少谦的手上,突然拉起颜亦欢胳膊向前走去,说:“先去主峰。”
三人飞身去往主峰,一路上可以看到玄阳宗的全派风景。
玄阳宗位处群山峰间,远望去仙鹤排上,宫殿威严,一派仙风道韵的光景。
每座宫殿各占一座山头,在术法加持下,又呈现出不同四季风景。
靠近主峰后一棵参天的银杏树首先印入眼帘,师父说过,这是开山祖师无言老祖开宗立派之日亲手所植,算来也有九百年的树龄了,晨训便是在这树下开始的,三人到的时候已有数百人密密麻麻在银杏树下围了半圈。
颜亦欢乍一看在众多师兄弟中个头偏矮,身形也比较瘦弱,皮肤瓷白,少年时期引得众多师姐怜爱,年岁渐长,容貌与身高却一直未有太多变化,带着一股少年的青涩之感,倒是显得男子气概有些不足。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道蓝色身影从天边由远及近飞身落在众弟子前,来人正是颜亦欢的师父玄虚子,只见他身着蓝色道袍头戴法冠,身形沉稳,面目慈善,看起来仿佛才而立之年。
在场所有弟子看到掌门到达,纷纷正冠作揖。
玄虚子回礼后,众弟子盘腿坐下。
玄虚子的声音在训道场缓缓传播开来:“下个月,就是今年选拔宗门弟子的日子,望门内各位峰主做好引渡选拔之责。”
玄阳宗十年一届山门选拔,由专人下山接引有灵根的候选人上山,再安排层层试炼,过关者可入山门。
然而颜亦欢并非是通过山门选拔进的玄阳宗,她是玄虚子几十年前从山下除秽时救回来的孤儿。
许是今早的梦对她产生了影响,颜亦欢坐在树下有些走神,她不由回忆起刚入宗门时的情景。
颜亦欢遇到玄虚子时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堪堪记事,那时夏朝初立战乱四起,她一直跟着父母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雷雨交加,娘亲匆匆将她塞进草垛,急切嘱咐她不许出来。
独自在黑暗中蹲坐了许久,耳边只有雷声与惨叫声,她瑟瑟发抖,饥饿与恐慌让人头脑发昏。
玄虚子就是在颜亦欢晕过去的前一刻拨开了她藏身的草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支撑不住的倒下,余光看见满地血腥……
当初玄虚子带颜亦欢上山后便算了一卦,颜亦欢命格带煞,易招灾祸,本应命陨,虽躲过一劫,但命格内必有血光大灾,乃是红颜祸国,不得好死的下场。
玄虚子怜幼童无罪,也为避免日后的大灾,亲自为颜亦欢封印身形容貌,嘱咐颜亦欢以男装示人,入宗门修炼,待百年修炼有所成之后,命格超脱世俗束缚,再为颜亦欢恢复原身。
而他自己也因为这番改命之举,遭受天道反噬,修为重创,这几十年有大半时间都在闭关休养,近几年才稍稍恢复。
当年玄虚子带着五六岁的颜亦欢介绍给三个徒弟,在景少谦和沈如初热情的欢迎下,站在一旁的容珣就显得格外冷淡。
当时容珣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体还未完全长开略显清瘦,配着身上被风吹起的道袍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仙气。
颜亦欢一眼就将人看进了心里,她想她一定是看到神仙哥哥了。
那时刚失去双亲的她心里极度没有安全感,无奈师父又因为天道反噬闭关修炼去了,照顾她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年龄最长又身为大师兄的容珣身上,她对容珣的依赖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容珣出身极好,在俗世是皇亲贵胄,因天资极佳,被云游的玄虚子看中,半劝半哄的将人收上了山,又因长相俊俏,气质出尘,在宗门内很是受女弟子们的欢迎。
刚开始,容珣并不擅长教导和照顾这么个小团子,往往说了一遍心法便将人丢在宗门灵池或寝殿中让其自行修炼。
颜亦欢是有天赋的,容珣说过的心法她不消半月便能引气入体,周转灵力;容珣教她御剑,她虽提不动剑,却在一个月就能让剑腾空——虽然自己站不稳每每都会摔下来就是了。
颜亦欢表现的超出这个年龄的坚强,容珣甚至没见她哭过。这让容珣松了一口气,这个小师弟确实听话省心。
景少谦时常逗弄颜亦欢,不论开什么玩笑,她总是开心的笑,景少谦打趣她:“你名字里带个欢字,就是因为你爱笑嘛?”
年幼的颜亦欢笑着说:“娘亲说,大家都喜欢爱笑的孩子。”
景少谦捏住她的鼻子:“你那么爱笑,就叫你小欢欢吧!”
沈如初在一旁练拳:“笑多了像个假人。”
容珣看到颜亦欢表情未变——确实很假,他想。
但容珣并不在意,他只要按部就班教导他,照顾他就行。
碎虚峰上的四季天气都是由术法操控的,玄虚子闭关,便由着容珣变幻,这种事情没什么可值得费心安排的,容珣通常就是各种气候轮着施法。
于是,在一个雷雨夜,响雷过后,他在房中打坐,却隐隐听见门外响起细微的啜泣声,那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又被雷雨声覆盖,若不是他正在凝心静气,可能都察觉不到。
他打开房门,意外看见抱头团坐的小师弟。
“你在我屋外作甚?”他询问,表情却没多少起伏。
颜亦欢却好似听不见,浑身打着哆嗦。
容珣皱眉,他伸手去推:“你怎么了?”
颜亦欢大叫一声娘亲,便突然倒地昏迷。
容珣震惊了,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无措的看着小团子倒在地上,面色苍白,身体仍在颤抖,景少谦与沈如初的寝殿在隔壁院子,他也不愿跑去叫人,思索一番将人抱进了自己屋里——他不习惯去别人房中。
小团子躺在小榻上,口中梦呓着什么,容珣头疼。
颜亦欢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容珣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他叹气,翻出药瓶给颜亦欢喂了药。修炼多年,他自己已经很少生病了,身边留着的药也只是以防万一,今日倒是派上大用场。
药出自灵药峰,自是极好的,不出一会儿,小团子便安静下来,红晕褪去,面色也正常了许多。
容珣正思索是否要将人抱回去时,小团子先伸手拉住了他。
小团子半睁着眼,泪水大颗大颗的掉。
这是颜亦欢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少年容珣心软了。
他让颜亦欢睡在他房间的小榻上。
只是半夜雷声鼓鼓,睡得迷蒙的容珣突然觉得有东西往自己怀里拱。
他一惊,一把掀开被子,看见颜亦欢缩成一团躲在他床上。
容珣扶额叹息。
“你怕雷?”
颜亦欢哭着点头:“爹爹……娘亲……不见了。”
这么脆弱的颜亦欢还是第一次,平日里她坚强的不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让人意识不到她刚失去双亲。
容珣抬手止住了雷声,颜亦欢愣了愣,随即惊讶的睁大了眼。
容珣有些不自然的说:“好了,不怕了,你去睡吧。”
可颜亦欢却仍是不肯,容珣想赶她,她就啪啦啪啦掉眼泪。
啊——小孩子,果然还是让人头疼。
最终颜亦欢如愿躺在容珣身边睡着了。
然后第二天晚上。
“今日没打雷。”容珣表情冷淡。
颜亦欢咬着唇,看到容珣伸手想将她丢出去,她赶紧抱住容珣的手,红着眼睛,糯糯的开口:“亦欢怕黑。”
“那便点烛火。”
“亦欢怕一个人。”
“之前不都好好的?”
“之前也怕……”
容珣无奈问:“那你想怎么样?”
颜亦欢眼泪又开始珍珠似的往下掉,糯唧唧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师兄……别赶我……”
容珣闭上眼:“这两日算破例,你睡小榻上,明日就不可再过来了。”
眼泪对付容珣居然意外的好用。
颜亦欢笑了,脸上还挂着泪:“好!谢谢大师兄!”
……
“睡自己榻上。”
“大师兄……”
“下不为例。”
那晚容珣屋里的烛火意外的亮了一整晚。
接下来便是第三日、第四日……破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景少谦感叹:“你最近好像特别粘着大师兄。”
颜亦欢的娃娃脸上真心实意笑着:“大师兄好!”
沈如初看了一眼,默默笑了笑。
自此,颜亦欢有了变化,她变得没有那么“听话”,她仍旧勤奋好学,但也终于像个孩子。
她喜欢扑进容珣怀里撒娇,容珣从冷脸将她拎到一边,到最后认命似的拍拍她的脑袋;
她还喜欢偶尔摘一朵花夹在容珣常看的书籍中,等待容珣哪天翻到那页,发现她送的花,能在唇边露出一抹笑;
每每习得新术法,她总要跑去玄虚子和容珣眼前炫耀求夸奖;
她喜欢在容珣看书时,趴在容珣背上捣乱,容珣皱眉训斥,她便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哭,最后又变成容珣好声好气的哄人;
晚上睡觉她也不老实,总喜欢扒着容珣睡,容珣睡得板板正正,但每每醒来衣衫总是皱成一片……容珣轻叹认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小的颜亦欢逐渐长大,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渐渐拔高,面容变得清秀,她仍旧喜欢黏着容珣,对容珣的称呼也不知何时从大师兄改为了容珣师兄,对此,在颜亦欢这儿已经破例无数的容珣完全放任自由。
只是某一日清晨,颜亦欢突然羞红着脸从容珣房里跑出,表示从此自己一人睡觉。
……
颜亦欢突然笑了笑。
“何事如此开心?”身旁的容珣轻声询问。
颜亦欢侧头去看,如今的容珣气质越发清冷。
颜亦欢朝着容珣展颜一笑:“突然想到了一些童年趣事。”
容珣看着颜亦欢的笑颜,微微错开眼,只低低嗯了一声。
正此时晨训也结束了,众人起身离开,而玄虚子却突然叫住了颜亦欢。
容珣看了眼颜亦欢,道:“稍后我在寝殿等你。”
见颜亦欢点头,容珣便与景少谦先回去了。
待到主峰上的弟子都离开了,玄虚子才开口对颜亦欢说:“欢儿,你的炎火诀修炼如何了?”
颜亦欢笑答道:“师父,已大成了,只是最后一招凤凰涅盘仍是不得要领。”
玄虚子点头:“不急,凤凰涅盘本就考验心性,此招凤凰沐火,向死而生,是为师私心为你准备的险招,只盼你能安然度过大劫。”
颜亦欢心中感动,玄虚子这么多年待她犹如亲子,事事都为她打算考虑。
颜亦欢道:“师父放心,欢儿定会继续努力的。”
玄虚子欣慰的看着颜亦欢,又道:“欢儿,接下来的宗门选拔任务繁重,三日后你便随你大师兄一同去山下选拔新弟子吧,近百年没下山了,凡事都谨慎些。”
“下山?”颜亦欢闻言不由一愣,“可是师父,徒儿身上的劫数……”
玄虚子只轻叹说:“不入世,何谈出世。你身上的禁制,只能助你,不能渡你。”说罢,便飞身离去了。
既然玄虚子如此说了,颜亦欢自然是听话的。
从主峰下来回到碎虚峰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刚走进寝殿小院,颜亦欢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酒香。
容珣换下了道袍,一身青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桌上放了两坛纯酿,他正拿起酒坛倒入杯中。
“哪儿来的桃花醉?”颜亦欢惊喜的快步走上前坐下,容珣将杯子递给少年。
迫不及待的一饮而尽,入口醇绵,口齿留香,下肚后隐隐还有一股灵气流转到身体各处。
“知道你最好这一口,十年前我便酿了这两坛酒,埋在灵药峰长老的灵田里,如今应是最佳的饮用时机。”容珣轻笑一声,看着少年陶醉的模样,眼中似乎带着宠溺。
“多谢容珣师兄!”颜亦欢欢呼一声,又赶紧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容珣。
“诶?景师兄去哪儿了,他不过来一起喝一杯?”颜亦欢美滋滋喝了一口,还不忘询问景少谦。
“晨训结束后少谦收到了如初求援的传音,此番应当是遇到了麻烦。”
颜亦欢举杯的动作顿了顿:“景师兄最善疗愈之术,沈师兄没找你却找了景师兄,怕不是受了伤。”
容珣点头,又说:“与如初同行的还有另外四位峰主的弟子,他们修行皆有小成,你不必过于担忧。”
沈如初修为不低,居然需要求援景少谦,颜亦欢稍稍有些意外,但仍是对自家师兄有信心,因此并未太过担心。
颜亦欢对容珣道:“此次选拔师父让我随你一同前去。”
容珣微微侧目,问:“之前师父一直未让你下山,怎么此次却派你去了?”
颜亦欢又倒了一杯酒,笑道:“许是觉得我学有所成,可以去闯闯了?”
容珣轻笑一声。
一坛桃花醉眼见着很快到了底,容珣按住少年伸向另一坛酒的手,提醒道:“桃花醉后劲大,你每次都会醉,一坛已是你的底线了,不可贪杯。”
“容珣师兄再让我喝一口吧?你看你这都拿出来了两坛,就不辜负师兄美意了吧?”颜亦欢这会儿正喝的上头,望着剩下的这坛酒,心里痒痒的不行。
容珣见少年眼睛都快掉进酒坛子里了,微微摇头:“这一坛是留着给你日后喝的。”说罢拎起酒作势要走。
酒意上头,少年微红着脸扑上去搂住容珣的腰,撒泼卖萌:“容珣师兄,我真的很想再喝几口,你看刚刚这坛酒,你也喝了一半,我再喝些也无妨的……”少年故作可怜的朝容珣眨眨眼。
容珣看着少年,神色平静:“你辟谷术已成,这口腹之欲却仍旧太重。”嘴上这么说,但也没伸手推开少年。
颜亦欢嘿嘿一笑,伸手抢过酒坛子,打开酒封就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几大口。
看着少年急切的动作,容珣嘴角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无奈道:“好了,都是你的,喝这么急做什么?”
颜亦欢擦着嘴边的酒渍,讨好似的笑笑:“不喝虽也没什么,但这么香的酒放着不喝,岂不辜负了。”
看着容珣似无可奈何般的神情,颜亦欢心里有些得逞的快意,也有些无法明言的落寞。
颜亦欢知道的,容珣对自己永远是纵容的……有分寸的,纵容。
她总是借着小师弟的身份亲近容珣,这身份是便利,亦是枷锁,仿佛给两人的关系划下了明确的鸿沟。
在不知何时起的那点爱恋的小心思,却终归因为男儿身而无法宣之于口。
或许是桃花醉酒劲醉人,也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颜亦欢顿顿几口下去没多久便真醉倒了……
颜亦欢晃晃悠悠,被容珣扶住肩膀,醉酒的颜亦欢有些得寸进尺的在容珣身上拍拍打打,随后似乎是找到了什么舒适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容珣腿上。
容珣看着醉倒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眼睫半垂,清冷的眉眼微微闪动,他伸手撩过挂在颜亦欢面上的几根发丝,指尖划过少年耳垂,又描摹过下巴,最后缓缓停留在少年被酒水浸润的下唇。
微风吹乱容珣的长发,发丝覆住他的眼眸,没人看得见他的神色,只能见到他的背脊微倾……
“容珣师兄……”少年突然喃喃梦噫。
容珣指尖微颤,仿佛清醒过来似的坐直身体。
终是一声无人知晓的叹息,他无言的抱起少年,将人送回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