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夜,五智宝冠花车熊熊燃起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南都城的夜空。
谁能想到,盛大终将凋落,美好会被焚尽。
红颜化焦尸,慈悲掩枯骨。
混乱起来时,也不知踩踏有无害了更多性命。
这幕后之人有多凶残,才能众目睽睽下作此杀孽……
回去的马车上,一路沉默。
柴善嘉手上的帕子早掉了,伤口不知何时又崩开,鲜血染透了袖边。
霍十二叹了口气,埋头认真的将她伤口重又裹好。
而后,便就这么枯坐陪着,也不言语。
马车这次未在四条巷停留,而是一直驶到了柴府大门前。
停下后,柴善嘉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恍惚靠坐在角落,呆呆的将雪白面孔大半沉在黑暗中。
霍十二也不出言催促,就静静等着。
直过去一刻来钟,柴善嘉才似突然回魂,往前手脚并用的爬出去,直接跳下马车,向着柴府内走去。
霍十二眉头微拧,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即,示意小蝴子去追……
……
……
柴善嘉进门以后,穿过甬道,幽灵一般徐徐靠近二门,正要往里进——
郭梅娘忽的从一侧跳出来,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呦,郡主娘娘回来了啊?这般矜贵,这般受贵人青睐,怎么还回咱们这草窝里来住?
这可真是委屈娘娘,辛苦娘娘了啊……”
柴善嘉根本无心与她纠缠,一挥胳膊,试图将她推开。
谁料,郭梅娘越发来劲,在二门前又蹦又骂:“还反了你了?敢跟我动手了?
我告诉你,我再是如何也还是你母亲!你再是在外头香喷喷,回了这府中,我叫你吃臭的苦的,你就得往下吞!这才是孝道!”
顿了顿,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了。
她又怼着柴善嘉,伸出尖长的指甲,戳着她脑门骂道:“长乐街烧起来的时候,你死哪儿去了?
你是不是姓柴的?你不叫殿下的护卫来保护我,保护你表姐,还有你爹和祖母,自己独个儿逃生去了?
你个不要脸皮的贱种,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小小年纪不学好,只知道贴着男人,还尽捡那贵的俏的贴!只会钻营,半分不晓得回报家里……”
柴善嘉这会儿浑不似以前。
她满副心神全没在面前的妇人身上。
这会儿的她几乎是神游天外的。
见没能挥开,她退后两步,试图绕过去。
谁知,郭梅娘得了甜头,越发来拦!
“……哟,别是叫人踩坏脑子了吧?哈,眼里没个人,没娘养就是欠教养!个狐媚子!跟你那死鬼娘一路货,死多少年了,骨头渣子都烂干净了还勾着你爹不放呢!
你也是,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和那昱王怎么个事——”
这时,郭梅娘身后,一行人急急忙忙穿过暗沉的花园子追出来。
大约是贵利家的,并着几个仆妇。
还未上前,那头就大声道:“太太,太太您怎么跑二门来了,老太太正找您,赶紧——”
说老太太找,实则是拦着郭梅娘发疯!也希望为时未晚!
可这话喊出一半!
柴善嘉顶着被戳红的脑门,忽的,叫身后人一记拉扯!
她恍惚转身。
提着灯笼红通通的是……小蝴子?
小蝴子怎么上她家里来了……
“啪!”
“啪!”
一瞬间!
两记抡圆了胳膊,极为爽脆响亮的巴掌!
扇在了郭梅娘脸上!
几乎就在小蝴子赶到的一瞬,人都没刹稳呢,跳起来扇的郭梅娘。
二门前,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小蝴子气咻咻的尖声骂道——
“如此蠢妇,哪堪托付中馈?殿下与柴姑娘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
柴姑娘生母也是你个续娶的、后来的,牌位前要执妾室礼的,能随意嚼舌的?
柴家的规矩只对姑娘啊?一个继母,跟鬼似的,缩暗处偷袭大姑娘,还有没有人管了?”
他这一串话骂出来。
更没有人能接茬。
尤其他的身份,叫在场除柴善嘉外的所有人忌惮。
郭梅娘更是捂着脸满眼惊恐,完全不敢答话。
小蝴子气哼哼指着郭梅娘又道:“幸好殿下特意嘱咐了送姑娘回来,要不然还见不到这等恶妇在此欺人。
这么个玩意儿,给姑娘洗恭桶都嫌丑怪,不晓得哪条沟渠里挑出来的。再胡乱喷粪,仔细咱家撕烂你的嘴!哼!”
“……”
二门静悄悄。
柴善嘉绕开路继续往前飘。
小蝴子提着灯笼跟了一路,一直将她送到了倾曦园门口,眼看着她进门,这才放心回去复命。
……
而柴善嘉进屋后,
略过了丫头们关切的眼神,直直往床榻前走。
她整个人似是被抽了魂魄的傀儡般,木木走到床前,被脚踏挡住,一个趔趄往前扑,几乎直直把人砸进了被褥。
而后,她便没有动弹了。
闷在结实的棉絮里,脑袋发沉,心头酸涩中带着尖锐的痛意,四肢软绵绵没有力气。
那是十八条人命啊……
活活烧死很痛的吧?
眼睁睁看她们死,她却毫无办法。
她甚至不能发疯不能冲出去不能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除了添乱,没别的用处……
成为柴善嘉这么久,此前她多少有一点漫不经心。
因为仇不是她的仇,亲也不是她的亲,这样也行,那样也行。
其实,再死一死也不是不行……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周遭的观感和态度,多少带了傲慢的。
总觉得随随便便,很轻易,花三五分力气能对付就可以。
但是这次,她是真想救她们!
她也尽力筹谋了!
可在她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后,依旧满盘皆输。输出去十八条人命。
太痛了!
为什么啊?
柴善嘉像是自虐一样,努力回忆着宝冠顶端那群姑娘鲜活娇艳的通报姓名时的模样。
可记忆像是不断落下的雨,越来越模糊,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柴善嘉有点慌,但她不想沉溺于此。
她努力从床榻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擦脸,急急忙忙研墨提笔,笔尖久久悬空于纸上。
“窦宝妹……
邓春儿……
樊江……谁来着?”
墨迹一点点洇开,但那十多个名字终被一一记下。
写完最后一个,柴善嘉再也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直至失声。
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