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夜色在晃动的视野中渐变发白。
天亮了。
樊璃醒来时床边空下去了,怔愣间,有人端着热水推门进来。
谢遇长身站在铜架前拧干帕子,过来替樊璃擦脸。
“能起来么?”
樊璃抓着谢遇的袖子慢慢起身:“腰有点疼。”
谢遇就给揉腰:“简单吃点早膳,随我去给祖父拜年,好么?”
樊璃在对方怀中找到一丝真实感,攥着谢遇衣领:“拜年之后呢?还要把我丢在这里?”
谢遇突然哑了。
喉咙疼得像被针扎一样,他低下头,轻轻吻在樊璃眉心:“对不起,再也不丢下樊璃了。”
樊璃抱住谢遇的脖颈收紧双臂,眼泪滑进谢遇的衣衫,他压着哭声:“他们都不许我去找你,可我真的、真的好想去见你——”
“我又何尝不想呢?你……”嘴边的话匆匆碎在谢遇唇边。
他摸着少年完好的手腕骨。
这里没有像自己看到过的幻境那样被马蹄踩断过,皮肤也没有像在那祖陵地下一样,被岩石树枝刺破撕碎,怀里人也没有躲在那暗无天日的侯府西脚院,蜷曲摸索着苟活。
那幻境……不,与其说那是谢遇误入祖陵时看到的幻境,不如说是樊璃的另一生。
在那一生里,谢遇早早的死在了徐州城,没有他护着的樊璃成了小瞎子,躲在侯府一角战战兢兢。
徐州是一道楚河汉界。
倘若自己真的死在徐州,樊璃要如何是好啊?
怀里的人紧紧贴着他不放,眼泪打湿了谢遇心口。
被丢在琅琊大街上是樊璃一辈子的阴影,他还没有自立门户的能力,眼里就只有谢遇。
说什么“为他好”“为他考虑”所以不把他带走,那其实和丢下他是一样的道理,他对“安定”的概念,就是和谢遇待在一起。
哪怕为了让他安心,派二十个亲兵护着他又怎样呢?
在樊璃眼中,这恰好和琅琊的经历一样,只不过那时的他过于年幼罢了。
他原以为谢遇不会再撇下他的。
但现在确信了,谢遇真的会把他撇下。
那他好像也不必执着于什么东西了,什么都会变的,太阳会下山,悲欢离合也不可避免。
要是谢遇还要丢下他,那他也该坚强起来了,弱者才怕被丢,他得变强才是。
强大到他不会再为了一场离别委屈大哭了,那他应该就长大了。
可谢遇却抱紧他,在他耳边一声声说道:
“对不起,不丢了。”
“乖,不哭啊,不丢樊璃。”
“再也不丢了——”
……
谢遇这次回来是临时计划,他把军队交给陆言暂管,带上樊璃后,立马又动身回到边关。
他走这天,带着樊璃来辞别谢太傅。
两人一起给谢太傅磕头时,谢遇向樊璃说道:“叫祖父吧,还请祖父先把樊璃的名字写上族谱,等从边境回来了,我再带他向六亲致礼。”
谢太傅问道:“你要收他当继子?”
谢遇望向祖父:“樊璃品行温良,兰姿蕙质,世间难得。孙儿愿执手一生,不负佳人。”
“……”在场的谢家长辈一脸呆滞,就那么看着他郑重的又磕下头去,牵着樊璃的手起身,然后牵着他穿过人群。
正午的太阳从头顶浇下来。
那大将军牵着少年低头说话,隔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少年红着脸攥紧对方的手,嘴唇动了几下轻声回应。
他们牵着手低声絮语,脚下的影子也连接在一起,牵着手。
那一刻没有年龄之间的隔阂,也没有前辈、后辈。
只有向这浩渺天地走去的一对伴侣。
只有一个谢遇牵着樊璃,顶着光向前走而已。
因为他们在太阳底下牵着彼此的手,所以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也牵了手,往前,走向大千世界,走向那春暖花开的亿万人海。
谢遇把樊璃放上马背,然后翻身坐在樊璃身后:“去边关就得见血了,樊璃怕么?”
樊璃连忙攥住谢遇衣袖:“你可说好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谢遇低笑起来,轻轻吻在樊璃发顶:“该叫我什么?”
樊璃:“你啊。”
“不对。”
“那还能叫什么?谢叔叔?”
谢遇把人摁在怀中,拽住缰绳:“该叫夫君了。”
战马扬鞭而去,踏着春风一路向北。
两人离去后,桃花在人间开了六次。
六次花开,便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里,疯帝最终寡不敌众,在三路大军的包围下自焚于陇西。
他死后,温洋也像吃了迷魂汤一样,突然带着底下的一大帮子人,从人间蒸发了。
疯帝死这天,楚温惜把他麾下的天子军一个个清点出来全部砍头,她提着带血的长刀立在陇西宫殿前。
还没到十月,一场大雪就早早来到人间,鹅毛一样纷纷落下来,把她身上的血污全部遮去。
她站在那,看着疯帝烧焦的尸体,缓缓揭下自己脸上的面具。
锵的一声脆响,银面具重重的摔在疯帝旁边。
“元宪。”楚温惜撑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哑着嗓子说道:“听说死并不是众生的归宿,那你,应该会下地狱。”
她缓缓轻笑,将近二十年的奔波在她脸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痕迹,她有些老了,眼神里那丝化解不开的憎恨也终于释然了,仰着头,看向白茫茫的雪天。
“大冷天的,站在雪地里干嘛?”
有人抱着一件厚厚的披风走来,一脚踹开疯帝的尸体,把楚温惜身上的雪粉拍掉,为她裹上披风,数落道:“打到这里已经够了,先去歇息,剩下的事交给谢遇。”
“展飞熬了药,你忙着打仗一口都没喝,这会儿他正坐在角落里吃鼻涕,说他没用、照顾不好你,我耳朵都要被他哭聋了,嗡嗡的。”
楚温惜低咳几声,扶着儿子的手走了两步:“小璃,娘走不动了,你背娘回去吧。”
樊璃看到母亲羸弱的身体,默默矮下身去,把她背回营帐。
楚温惜急忙喊了一声:“刀,别把刀落下了——”
樊璃酸着腰,前两天被某个憋久的老男人逮着一丝空闲差点把他骨头弄断,这会儿他背着母亲便有些吃力,听到对方催促,连忙道:“知道了,我捡、马上捡!”
樊璃提着刀、背着母亲走在大雪地里,时不时念叨她几句,风雪呼啸,背上的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顿了一下,站在雪中不动了。
天风狂卷,拉拽着枝头的几片枯叶卷入那白茫茫的飞雪间。
这天地冷得无情,让寒冬肆虐了整整四十一年啊。
四十一年,终于有场风雪来为你雪恨了。
樊璃背着母亲往军营的方向走:“当年说喜欢老男人的人,其实是我,我本来想让你教我怎么追他的。”
“你病着,我也不敢说真话。”
背上的人突然诈尸:“你喜欢老男人?!”
樊璃猛的一抖,差点失手把母亲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