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私语时。
一场倾盆大雨骤然间砸入人间。
糟糕的心情,碰上极其糟糕的天气。
在这个冬末春初里,有人失魂落魄,漫无目的,淋着大雨,顺着空荡的大街,一直往前走去。
李岁心里很难过,却哭不出来,这让他更加难过。
想借着这场大雨来浇灭心里的痛苦,可想不通为什么,偏偏痛苦愈发强烈。
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跪倒在雨水中,仰头嘶吼,发泄着痛苦。
有脚步声踩踏在雨水里,在身后不远处传来。
李岁此刻懒得去管这些,他声嘶力竭地发泄一通后,垂着脑袋,任凭雨水冲刷着他的疲惫。
雨水突然停了?
李岁余光里,有到很熟悉的身影位头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李辛一。
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站在雨里,撑起两把油纸伞。
她头顶上一把。
李岁头顶上一把。
这一刻,好像天地都在怜悯那跪倒在地,悲痛欲绝的白发年轻人。
以至于,雨水也在慢慢变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岁突然开口说道:“谢了。”
李辛一想了想,想替她那四师兄顾右说些话。
“其实,师兄他……”
然而,李岁直接打断了她,“那是我和他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回去告诉他,他欠下的债,我会给雷老板讨回来的。”
李辛一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
她知道眼前这个算是知己的年轻人,平日里看似随和,骨子里的性子却很倔,跟头驴一样。
他认定的东西,即便是你打破了天,也不可能让他有所动容,除非他自己想通了,然后选择放弃了。
李辛一颇为头疼。
一个是对她百般照顾的师兄,一个是很好的朋友,她都不希望双方打生打死。
只是如今,却因师兄的任性而产生了恩怨。
有错在先,她也拦不住李岁,更不可能偏袒师兄。
只能顺其自然了。
若真到论生死的那种地步的话,只能去请师傅他老人家出面协调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辛一总觉得李岁的心境不一样了,似乎这件事成为了他的心结?
难道真得不死不休?
思忖良久,她还是为师兄求情道:“若非得论个结果的话,我希望你能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也给师兄留口气,我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大生打死……”
李岁抬头看了眼这个说话有些天真的姑娘,竟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半晌,李岁才叹了口气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我下次登上城头时,他早已战死。”
略微停顿了一下,李岁继续说道:“或者,我比他先死在路上。”
夜深沉,心也沉如磐石。
雨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李岁也站起身,回头看去,看了一眼那座高耸的城头,眼里意味难明。
“对这座城头的印象,还真是糟糕!”
就连曾经那个让他对南遥关产生好感人,也被他们这群人扼杀了。
如今,能让回到南遥关的理由,好像只剩下一个。
李辛一这个好朋友不可能一直留南遥关,那么什么见老友叙叙旧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
至于那镇守大将黎沉,二人之间,更没有让李岁值得跑一趟的情义。
倒是那个当初亲自送到南遥关城头时妖谭山山主魏景,有些好印象,下次再来时,也是个不错的理由。
当然了,主要目的是,要与武夫顾右,问拳一场。
下次见面,不论输赢,不论情义,大概只剩下生死二字了。
李岁迈步向前走去,踩踏在雨水之中,逐渐远去。
李辛一默默收回手里撑起的油纸伞,心中五味杂陈。
某间阁楼上,有个年轻道士,幽幽叹气。
“能束缚李先生神性的枷锁,本来就不多,如今又断了一根……”
“世事难料,不知是福还是祸?”
牵扯住李岁人性的枷锁,或者说是让当初纯粹神性的李岁沾染了人性的那些种子。
细数下来,其实也不是很多。
儿时,伴随李岁长大的双亲。
走出家乡小镇后,一路上布满恶意,曾想过要毁了这个世界。
去北亭国都城皇宫寻死时,碰见了如今的老皇帝。
两人只是遥遥对视一眼,李岁却第一次感到了困惑和好奇。
那时候的老皇帝,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敬意,并没有任何恶意。
再后来,途经南遥关。
租房时,碰上了一个微胖的老板,他姓雷名观潮。
雷老板的善良感染了李岁,使得完整的神性彻底破碎。
神性沾染了人性,半人半神。
碰到李辛一。
之后,剑客郑起风来问剑。
去往青州,认识了一个给他送瓜子的小女娃和一个自以为是的少年郎。
在青州关城头时,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修士。
瘸腿大叔。
一个半道出家的年轻道士。
武夫卢铁行。
中年汉子钱徒。
红袍陆探,大妖魏娥。
崔姓老人青衫老衙主。
妖谭山山主魏景。
大雪山的小师叔。
抱剑游侠儿。
玉荒城城主裴见。
少年余深,姐姐余扶摇。
而这些人之中,好多人已经不在了。
年轻道士在想。
若是将来有一天,真如那一日无意间掐指算出来的天机一样成真。
李岁走上了那条天下共主之道。
而那时候会出现一个最坏的结果。
在李岁选择合道整座天下之时,是以凑恶意和仇恨中再次诞生的纯粹神性合道的话……
天下将再无宁日!
根本不会出现什么两族和睦的场面。
那时候,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将只是李岁这个天下共主想要屠杀的玩物!
年轻道士瞧了眼城头,摇头叹息道:“若真出现那个最坏的结果,南遥关的将要背负的罪名可就大了!”
——
雷府门前。
那棵树荫底下。
时不时滴落下水滴,落在李岁的肩头。
李岁并没有要进去为雷老板鞠躬送行的意思。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
李岁感悟比谁都深,寻死了十余年,想死死不了,活着又痛苦不堪,哪还是寻常滋味?
李岁朝雷府微微鞠躬,轻声说道:“雷老板,走好!”
“这一次拜别后,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见了……也可能是再也不见。”
深夜里,雷府空空荡荡,唯有就盏白纸明灯,高高挂着。
雷府的下人仆役,在城头开战前,雷老板给每个人准备好了丰厚的盘缠,然后将下人们全部遣散了。
所以,为雷老板举行葬礼仪式的,是镇守大将黎沉。
也是雷老板曾经的老战友。
此刻,为雷老板守灵的也是镇守大将黎沉。
之前李岁在城外发了疯,屠杀那些囚犯之时,最终是镇守大将黎沉拦住了李岁。
镇守大将黎沉对李岁说了些话,也是雷老板当初和黎沉说笑聊天时,偶尔说过的一些话。
也是关于李岁的一些话。
雷老板曾这城头和镇守大将黎沉这样说道:“比起城头这些年轻人,我还是更喜欢当初找我租房的那个傻小子。”
“倒是难得见你这么开心。”
雷老板沉思片刻,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有种错觉,我觉得他和小雨很像!”
镇守大将黎沉心神有些恍惚,不由得看向雷老板,久久没有言语。
雷老板突然失笑道:“大概是思念成病。”
而在城外战场上时。
镇守大将黎沉拦下发了疯的李岁。
解释了其中缘由。
原来,雷老板曾有个儿子,名叫雷小雨。
后来战死在城外,是雷老板亲自收尸。
而在雷老板眼里,第一次见到李岁时,冷淡的性格,少言寡语,同样的年纪,这一切都很像雷老板的儿子。
后来,托人打听了解,也查到了李岁的一些根脚。
从骊州那边流浪过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让雷老板更加怜悯同情,与此同时,也将李岁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只是,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岁,并不知道雷老板当时的想法。
只当是一个陌生人的善良。
李岁向着北城门方向走去,想要远离这座伤心之地。
他仰头失笑,“或许,不登上城头,才是最好的良药。”
李岁吐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目,冷冷道:“在我登上城头之前,你最好能用行动说服我。”
这话,是对城头上某人的警告。
也是李岁试图自我安慰和说服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