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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已然消失了有些时日。

作为曾经昭和堂照管律令的宫女,她向来不待见世间种种可堪寄生的关系,无论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抑或夫妻情侣。孑然一身来到这人世间,就该踽踽独行;倚重外力就是懒惰无能,必然迷失本心。在这一点上她不仅严于律己,甚至时刻准备着好为人师。木棠从前身子不爽可以饶她少许,而今回到京城中来,就不该再沉溺于儿女私情。好巧不巧地,殿下一连好几日家门都不沾,木棠不再唤了“晋郎”声声不断,朝闻院也不再闻“阿蛮”缠缠绵绵。曹文雀对此甚为满意,她却继而也将那小姑娘抛弃:

从武馆出来要上药堂,从药堂出来还要跑去磨豆浆。她是日日早出晚归,真真风雨无阻。近四个月照顾木棠的酬劳实在丰厚,要么借机开家豆腐店安稳度日,要么去济世救人快意恩仇!总之不再是奴婢,也不能再围着一张病榻打转。如果木棠可以成为荣王妃,那她为什么不能白天当个小老板,晚上去做夜行客?她而今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想到精彩纷呈的整个未来。难怪她的头脑更机敏,手脚更麻利,性格更谦卑,态度更坚定。没有人说起,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不仅木棠,她曹文雀也同去年今日很不一样。孤僻刻薄的严师冰消瓦解,露出十八岁少女窈窕的真容。她如今连习武的短打都用俏色,缓解了高个带来的老成感;绾发单单一支银叶子簪(感谢张公子爱屋及乌),又恰如其分保留下几分干练;行走坐卧依然一板一眼,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教养;皮肤留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胭脂水粉只点到为止,格外相得益彰。这样的年轻姑娘,落在单身汉眼里就是再完美不过的贤妻良母;店铺老板和学堂师傅则总要两眼放光。在三日来得了第五个微笑加点头后,曹文雀便察觉到这一点。妇人男人、师兄小妹,那些若有所思的打量似曾相识,半抿半翘的嘴角也是熟稔的弧度,甚至连说出口的话:客客气气又带着试探,想要套近乎却向来公事公办——都在何时何地曾经听闻。总不能是昭和堂,也不会是协春苑……

卢正前。

他挑选自己,如同摊位上看准了的一颗水萝卜。合眼、漂亮、滋补、营养丰富,这就值得他大费周章要将她抢进箩筐。可不是呢。他彼时求娶的是妾,可并非妻!

典军老爷……才不会和他一样!

曹文雀对此信心满满,却实在找不到机会去印证。殿下献俘回京又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是许久不曾见荆风,新买的刻字桃木剑先被悻悻收起,抽空同湛紫学着缝的荷包也被藏回箱子底,胭脂水粉摆在那里光会碍眼,连满街春色都使人生气!此时再揽镜自顾,青葱少女又变成黑脸罗刹。郁郁寡欢笼了一层杀气,自然是看谁都别扭,什么芝麻绿豆小事都想说上几句!

李木棠很不幸,首当其冲受了她教育。

才几天没有朝夕相对着,这丫头竟真做了王府女主人!别看那身量小人又精瘦,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气势支起来,活脱脱和全长安的所有贵妇一样面目可憎!即便木棠未曾身着华服,也不肯满头珠玉。瞧哇,她可不再是病歪歪爬不起床的可怜小兽啦。文雀恶狠狠地想,都敢对亲王国发号施令,自然也在用不着自己这位“文雀姐姐”,或是“良师益友”啦!长期照顾病患的亲朋往往会产生诸如此类的错觉,误认为自己是对方长久且唯一的依靠。他们从日复一日的辛苦照料里获得巨大的道德满足感与支配感,而当这种关系因病患的康复骤然毁于一旦,在来得及感到欣慰之前,他们往往会先怒不可遏。曹文雀对重病患木棠的掌控便是这样全然消失,重病患木棠对她的依赖也不再维系,难怪她甚至琢磨起分道扬镳,自己气得就差要割席断交!

而后,一件可堪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不过就在其后两天,据说木棠去了一趟钱府,或许是记起前东家的凌辱与折磨?整个人忽而全没了颜色,还挽了袖子似乎想帮豆腐店的忙。湛紫和凝碧都被打发出去,再不会有人说她有王妃风范,这孩子竟然又显出一无所有的惶恐与颓唐,继而不可避免地就变回文雀的傻瓜徒弟与可怜妹妹。文雀却甚至说不出自己是该心疼还是想高兴。“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对面愣愣地不应,“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木棠还是不答。那就是阔别多日,骤然发现荣王与她的“晋郎”截然不同,两情缱绻的美梦终于结束了!文雀油然生出一股“不听老人言”的满足感,两耳朵却不自觉气得发热,心中更一阵阵地犯怵。所以当其后典军老爷闯进来拉她出门问起“卢正前”三字时,她眉头一跳,竟然无可抑制地狂喜:

“你吃醋?”

“如果你对他动过心。”

荆风毫不遮掩,坦荡荡等着她回答。文雀反而却要逗他,笑一句“莫名其妙”。别说她与卢公子的交集早在十月里便结束,就算他们至今依旧保持联系,身为未婚夫,他也不该乱起疑心。“你分明知道那位少镖头就是个靠爹吃饭的蠢货;我嫌弃他还来不及!正常男人,谁像你这般疑神疑鬼、小肚鸡肠?”

“有人。”荆风往远处一瞥,文雀仔细寻去,大略看见一袭黑衣风一样扑进朝闻院去,又踟蹰不前,背坐在阶上不知做些什么,“才发了一晚上疯。你别去,他俩要吵架。”

文雀却道:“我新学了步伐气息,不会给人听到。”

她于是在窗下听,荆风在一旁看。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发作之前,还有名不相干的异数远远追来。段孺人披乱三千青丝,衣衫不整,甚至还赤着足。佩江紧随其后,总算将人拦在院外,先勉强要收拾好仪容再来拜见。荆风趁机透底:“段孺人把持亲王国不放,要与木棠争权。朱家又送来婢子襄助,殿下大为不满,回府第一时间必然去清辉院严正警告。这是脱簪待罪。”

“我看是无辜受累。”文雀撇嘴道,“她身子不好,分明是准备就寝,在床上被吓起来,来不及梳妆打扮。连段家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而后屋内象征性地吵了几嘴“林怀章”,有人毫不客气地回击了几句“段舍悲”。本就面色难堪那位大家闺秀干脆识趣离开了。这夜的风不算太凉,可她匆忙之间只着一件小衣,披一件夹袍,谁知道会不会又病上加病。曹文雀这一夜便不肯随荆风回协春苑小聚,第二日一早还一定要进宫做些实事去。三月里前朝忙着考功论绩,后宫自然有样学样。核准职级,提升罢黜都是关乎月例银子的大事儿。胡姑姑去年纵然“犯过”,昭和堂记档上却清楚写着,她是“抱病在身、告老还乡”,并非名正言顺被逐出宫廷。御膳房徐弥湘多番打探,专门带出话来说今年要断掉胡姑姑的供给——这岂非要让人挖坟等死?曹文雀自然得想法子入宫来辩一辩,求一求。赶巧,今日段孺人本该入宫去看看寿宴操办进展——和往年一样,实则不过走个过场,做个尽孝尽心的模样。她而今受罚养病正闭门思过,身为王府“奴婢”,曹文雀就大大方方替她去走这一趟。同行李木棠甚至也改作奴婢装扮,脱了一身锦缎罗衫不用,偏偏穿起旧时的灰缣硬布裙,甚至连头上忘记取下的玉簪其后也藏进发髻里,一张笑脸愈发没了血色,竟全然变成了她没名没姓的可怜妹妹,惨兮兮跟在屁股后面当尾巴了。她走得缓慢,着意拿准了初入宫胡姑姑的规矩;进了昭和堂却一言不发,全将昔年做姑姑的经验抛掷脑后。曹文雀纵然牙尖嘴利,以一敌百却岂能讨得好?昭和堂宫人,又最是不好相与!先搬出新更改的宫规来:“这一条,年满出宫,三十岁上、五十岁下,当可自食其力,内宫不再追予财帛。”曹文雀双手攀过去看仔细了,立刻就没话可说。对方继而又客气呢,转脸说起寿宴诸事,照样规规矩矩把她俩当座上宾!哪有错处可挑!文雀的面色一定已经铁青,木棠为何还不救场?胡姑姑操劳半生换来昭和堂决绝抛弃,就算不为声张正义,至少她也得记着初入宫三日的师徒情谊罢!

一路跟进宫来,她难道只为看场笑话?

曹文雀当真这般说出了口,气冲冲还撇下那不良于行地冲在前头。左右已经远离了中轴线,不会撞上庆祥宫或昌德宫那两位冤家。前面再行几步,过眷礼殿、敏仁宫,王府的车马就在尚贤门前候着,她简直想要自己去驾马!

而后,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所有的故事,远在露华殿冯翡春很快便会知道。

竟历朝历代的后宫从来都没有秘密。四方的宫墙一围,身陷囹圄的人们休戚与共,好奇与恐惧便肆意滋生。昨儿谁受了主子恩赏,谁说错了一句话,谁在井边提水滑了脚,谁在廊下守夜眯了觉……奴婢们的消息跑得飞快,主子们的故事更是备受推崇。馨妃娘娘的鹦鹉失踪得不明不白,光留下几根混白的羽毛,宫人们各个心里都清楚,准是被熙昭仪新养的黑猫儿叼了去。那畜生连自家宫中的杜鹃都敢下嘴呢!惠仪宫的二等宫女信誓旦旦。要不是馨妃娘娘而今失了宠,又没得证据,那黑旋风可就不是脱手丢给福宝林这么简单了。

白天黑夜,四下里又继而传出喟叹怜惜之声。福宝林身子弱,沾着野物总要发病。从前跟在熙昭仪身侧侍奉黑猫已是不容易,如今竟要她贴身养护着,可不是要人的命!也是自作自受。有小内侍愤愤不平。去年凭一纸药方差点害死了良才人,其后又讨了馨妃娘娘嫌,连一向大肚能容的宜妃娘娘都瞧她不起,如今除了惠仪宫,哪还有她福宝林的容身之地?黑猫挪过去俩月,福宝林发了三回烧,病里还要起身陪着熙昭仪逗猫说笑。阖宫见其可怜,倒也不再说此人心如蛇蝎。连林怀思这等曾受其蒙蔽的,明面上还是送了两回药。后一次她是亲自去的,本打算走个过场,见了那黑猫呢却当真有些爱不释手了。“姐姐何必如此苦苦支撑?不然交由妹妹……”她本想说将猫儿自己带回露华殿去调养,幸而翡春机灵,适时将盒茶点打落在地上,这才免了她出口成灾。这煤炭口里,还欠着馨妃娘娘那一条鹦鹉性命呢。抱它回去,岂非公然欺到一宫主位面上去?

即便自己近来宠冠六宫,即便馨妃已成明日黄花,台面上的礼数不可废,良才人继而就站起身来。她是才人,方若寒不过一介宝林,“姐姐”这句称呼都太过客气,何必再去管小小宝林的麻烦?其后那黑猫再闹出什么故事,良才人也不再惜得过问了。左不过就是今儿逃上了房,明儿卧上了梁。畜生就是畜生,再金贵也是野性难驯。宫里好吃好喝供着也瞧不上,偏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三天两头地带伤。良才人心下轻嗤,彻底断了也养个什么活物的念头。殊不知就贴身伺候的,有些人却同她唱了反调。翡春就羡慕那只猫,深以为那丫头实在了不起。金窝银窝不屑一顾——该是多么大的勇气!它像团黑云似的,总飘在房顶墙头,合宫的主子奴才在它面前忽地竟都渺小了。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训化,自得其乐地让出了“人”的身份。良才人入宫才不过一年多,已经如此这般退化成了一个女人。翡春亲眼瞧着她不再诵经念佛,消遣时间的花样子也撂下半截早不再做,成日里不是对镜描妆、反复盘点御赐的衣衫首饰,就是姐姐妹妹凑在一块儿蜚短流长。她的眼睛如今只长在皇帝陛下身上,一颦一笑都变成画上温顺的模样。好似只有那天看到横冲直撞的黑猫儿,那双瞳孔才真情实感地亮了亮。所以翡春想,熙昭仪必定也爱极了这只猫儿,无论它偷吃了些什么不应该的都不舍得一日不来看它。惠仪宫的宫女们为此还偷偷往小佛堂烧香呢。老天爷,让这畜生开个巧听听话吧,别跑没了影、别闯出大祸来丢了命……可千万!别让熙昭仪伤心!

可是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翡春才伺候完了主子午膳,出门便见到福宝林身侧的陪嫁姑姑亲自来求见。自木棠出了宫,良才人身边的陪嫁姑姑位置便空着,按道理是不许再补,不过日久天长的翡春差不多也就顶替了这名号,除了不被称一声“姑姑”,其他一应待遇都要高出其余宫人一截。眼下见了福宝林的陪嫁,也不过点个头就算完了礼节。开口也是论“你我”,一点儿不见外。执素于是也把话说开了:“黑旋风这回是真丢啦!一窜身上了墙,小宫女们门口绊了脚,再一抬头哪还有影子!昭仪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儿,我家主子昨儿夜里的烧都没退,这还不得要了命去!”

“它三天里有两天要不见,你们还这么大惊小怪?”翡春嗔怪她一声,又将人往远处拦拦,“我主子才用了膳,正要午憩。吵吵闹闹过来,图着我主子帮什么忙?”

“小杨主子也追去了。”执素跳脚道,“太后娘娘午睡起来,要是寻不见国舅爷的宝贝私生女,可不得出大事儿!再说、今儿个冲撞了的、绊了脚的是……同你家主子有旧的,或许,还得求良主子去求个情!”

迎着惨兮兮的炽白太阳,翡春两眼一眯,晓得她在说什么了。今儿个一早,调去怀净阁伺候的青秀已经在尚贤门口见到一辆马车,下车来是两位故人。昭和堂郭袭香昨晚就接到过名帖,从前的曹姑姑曹文雀取代段孺人,今日将代表荣王府来验看太后寿宴排演情况。就在刚刚,织菊传午膳回来,还带了她表姐冯济容一句话:荣王殿下闯进尚药局,抱了一个姑娘;尚药局有宫人识得,的确是木棠。

“是木棠,和曹姑姑一起正要出宫去;我们追黑旋风正着急,不是故意冲撞;荣王殿下因此发了火,是不是?”

“木棠曾经是良主子的陪嫁姑姑,和我们都在一张炕上,受过昭和堂的教导。”执素丧着张脸,吊嗓子道,“你或许不信。但我是瞧得真真的。弄影那丫头跑在最前头,‘噗’一下就给人撞倒了。我先瞧见支玉簪子摔得粉粉碎,就知道大事不好,撞到主子贵人了!可抬起头来一瞧,居然却是木棠!熙昭仪瞧见,我主子也瞧见。我主子要去搭话,人家爱答不理,只顾着腿疼——也不知摔一下,怎么就那么要紧!我们的人是赶得急,但她们不看路,也是有错在先;何况这么一耽误,黑旋风更不知道上了哪里去!说来说去,不能赖我们主子,可是、可是……”

“荣王殿下来了?”

“荣王殿下来了。”执素说到此节,眼泪都快掉下来,“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黑云似的,一下就将木棠过了去。东问西问,好不紧张!我主子说上前关心一句,结果连昭仪娘娘都得了殿下冷眼。黑旋风要是再也不回来倒还好,要是回来……所以主子让我来同良主子说说,畜生不通人事,让木棠别取人家性命!”

翡春心下便了然。

不是她吹嘘,木棠而今境况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作为“陪嫁姑姑”,林家少爷寄来那几封家书可都是她亲口念给懒得识字儿的主子听的。先前几封,林家少爷说木棠交了好运,她和主子一道嗤之以鼻;其后这消息却越来越真,却奇了怪地从没有走漏让别的宫室听去过。主子五味杂陈,刻意避而不谈;她们做奴婢的,又有谁愿意去宣扬从前的同僚而今成了贵人?没人跌得起这个份!可是总有一天——良才人不信,但翡春觉得,总有一天,木棠是会光明正大重新走回兴明宫来的;而且,还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她或许还要当面、来谢才人见死不救的恩德呢!

说实话,翡春也想看看那位如今退化成了女人的良才人要如何自处,是否还会记起礼义廉耻,是否还晓得人情冷暖?所以她继而应了执素的请求,先大大方方去见才人去了。林怀思倒是出乎意料,闻言冷冷淡淡的,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出神半天,才似是而非来问翡春一句:

“你……会嫉妒她么?”

嫉妒?从何而说起?翡春自己从清淑院的泥沼中爬出来,才不会认为当下“陪嫁姑姑”的身份受之有愧;同为清淑院出身的青秀呢,就算怀净阁的掌事实话也当得。木棠为主子进了一趟监义院,十死无生之地呀,换来什么好运都不过分。何况林家少爷家书上说,人还去了边关,救了长公主性命——这可是连宜妃娘娘都不能有的功绩!翡春实打实地相信,而今的木棠就算做皇后也够格了。得荣王殿下知遇更是应该!哪轮得到她来说嫉妒?

当然她才不会这么嘴上没把门,木棠走后她也拜了骆姑姑当师傅,多多少少总还是学了点本事在身上的,当下就劝:“嫉不嫉妒的,不都因为木棠从前是主子顶身边的人,千丝万缕地联系着。如今她交了好运,自然也就是主子有了好运。少顷从尚药局出来,少不得又得被荣王殿下带去庆祥宫、拜见太后娘娘。主子不如也去献个孝心,或许正遇见故人,自然而然攀谈上几句话。福宝林的危机解了,黑旋风安然无恙,熙昭仪都记您的恩德!小杨主子也能安心和猫儿玩耍,太后娘娘还能不满意您的用心良苦?”

瞧这话说得,多轻巧,多漂亮!她还以为故友飞黄腾达是好事哩!这是没见李姑姑今日那副灰头土脸、踉踉跄跄的狼狈样!一身粗布衣裙,玉簪藏在发里,金钗吝啬点上两粒;人较往日更加瘦弱,面色格外苍白,还好似坏了一只脚,连陪嫁姑姑不多的威风也丢个干净!这样不堪的一个小丫鬟能飞黄腾达?就凭她险些为小公主而死?呸!做下人的,便是真的一命抵一命也是应该!无怪乎执素专门要跑来号丧;林怀思要是真出门去照面见了,更不知该屈辱成个什么样!

连曹文雀实则都劝:“上次进宫——去年千秋节,陪小祖宗赴宴那一身织花裙子既不张扬、又不跌份,正好拿出来穿。”是李木棠自己不肯,能妆点两只小金钗已经是她的极限。“凭什么呢?”她反问,“我们今日是受段孺人的嘱托,代替她入宫走过场尽孝道去。王府的奴婢替主家跑腿,打扮得光彩夺目,是非要引人注意?”

“你可以不用去。”文雀拆台道,“只是我要借机去替胡姑姑伸冤。宫里规矩大,走的路程远,你既然不肯丢人现眼,又来凑什么热闹?”

李木棠不言语。但她偏就是要去。且不像去年初入宫门的她自己,满怀期冀又浑浑噩噩头也不敢抬;更不像十一岁就进了宫的曹文雀,轻车熟路快活地好似回了故乡;李木棠这次是悄无声息穿过尚贤门,两脚安安静静落在地上,一路走得缓慢、又稳当。文雀贴近了小声笑话:

“当日胡姑姑面前要是这般谨慎,哪会摔了水碗,贻笑大方?背再挺直些,咱们不赶时间。这样步履端方,歪打正着反倒像王妃娘娘!”

“这是皇家禁苑。”小姑娘板着脸申明,“我不和你说话。”

话音没落,迎面行来一队宫人,长开了些的小嘴立刻牢牢闭上。她们起得早,朝阳到这会儿才小小一颗窜上来,悬在云与云之间那光芒猛烈而锋锐,不消多时就晒花了兴明宫层层叠叠琉璃瓦,又晒热了她的眼;从前疲于奔命的李姑姑梦想着有一天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在长街上;而今的李木棠却居然想要缩进地底去、或者晒个灰飞烟灭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在每一次与宫人内侍对视时仓促别过脸,更不会在御花园外见到柔御女时踩空石板崴了脚。彼时她正想着什么?如果晋郎当年不曾错失皇位,如果兴明宫成为他的后宫,如果良才人选为了他的妃嫔,如果自己也“得蒙天恩”……所以看着面容白净、弱柳扶风的柔御女,她一时竟觉喉头恶寒。身为右卫将军的老爹驰骋沙场;皇帝多番赏赐皆列有时丰名姓。柔御女时茵却两眼惊慌、神情驯顺,竟反倒被崴了脚的李木棠吓出一声尖叫?

她得是不曾见到宜妃娘娘,否则只怕要拖了左腿掉头就跑;安抚了柔御女,李木棠仅仅是更加缄默,尤其在昭和堂内,更恨不得躲去曹文雀后头。胡姑姑的公道必然讨要不得——凡涉及银钱皆是大事,一旦做出决定很难更改。她来之前就提醒过文雀姐姐;而今听了新规便更不打算出头。至于寿宴诸事,历年皆是光禄寺、太常寺、昭和堂会同亲王国一并操办。荣王往年忙碌,总是段舍悲这名为“孺人”实为“准王妃”的代劳监工。寿宴一百零八道菜式浅尝一口,礼器乐舞走马观花一番,再去御膳房、尚药局及正元殿走上一圈,活儿不重,主要是彰显荣王府“恭谨仁孝”,段孺人“名正言顺”。所以李木棠才不敢抢了人风头,更是早就知道昭和堂会何等敷衍:菜单仅仅是摆上来看一眼,挑两三样零嘴甜点装好了让文雀回府转交,还要强调都是其密友徐弥湘的杰作;教乐局乐师舞姬也省得多跑一趟,只将名册曲目一并交来便是;几处宫室尤其正元殿更是去不得,曹文雀一问,对方便回“一贯如此”:

“除非去年,也是曹姑姑为段孺人代劳?清楚晓得奴婢们偷懒了还是怎得。”对面继而又笑,“忘了,那时若是偷懒,可是得被胡姑姑和曹姑姑二位狠狠罚银子的!”

李木棠的腿脚这时便突然好用,能赶在曹文雀新仇旧恨一起算之前扯人出来。昭和堂那屋子小,空气闷,还得走一段路才能被正午的大太阳照个通透、由内到外缓过气来。她方才悄悄出了一身汗,五脏庙更是虚透。今日没有口福,大可等下月初四弥湘出宫来,也给她们做一次寿宴御菜……偏恨这周遭宫人络绎不绝,一个个头顶烈日脚踩阴影,各个没预告地横冲直撞,教她躲避不得!匆忙间李木棠那脚步就加快,扶墙根依旧是踉跄不稳,还撵不上前方负气狂奔的曹文雀。再快点!她心如擂鼓,尚贤门已经近在咫尺!再快些!她汗出如浆。一步滚上马车,今儿的冒险就到此为止!

就在此刻,有声惊叫。

好似弓弦“噗”地一震,但见某个通体黝黑、纤细灵巧的玩意儿飞身射出,乌云般照李木棠头顶一晃而过。一旁惠仪宫大门洞开,开闸泄洪般涌出那好些宫人,鸦群似的竟一齐往宫墙这头撞来!当是时你拥我挤,全不知是谁踩了谁的鞋,谁撞了文雀的肩,又是谁扑倒了才要躲闪的李木棠?下一刻一干人等便七倒八歪跌在一处,活脱脱一出闹剧,哪还有什么宫规森严?!

李木棠就地打个滚,还想站起身来。

没人压着她的左腿——实在万幸,只不过磕着了膝盖,一时眼前发黑,也不打紧。她哪管得了而今是何情形,闷头只晓得要跑——又不是她自己闯了祸事,为什么这般不安?她很快便晓得答案。眼睛一扫,墙根下东西零落一捧玉屑,是发间白玉透雕花蝴蝶簪粉身碎骨——一如小之所赠的一柄玉如意;捞起脑后乱发,眼睛一抬,继而在一张西子捧心般的苍白面目上过了电:

三步开外怔怔站着的,是福宝林方若寒。她身边还有一位,原定荣王妃的堂姐、熙昭仪楚佩还顾自仰头瞧着墙头急眼:“愣着做什么!黑旋风要跑了!”她小声急催,“一群不长眼的,还不上墙去捉!”

李木棠尚且没有全然挣起身子,眼瞧着又要被前呼后拥的宫人们淹没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个冰凉的腕子插空隙伸进来,银蛇似的一把将她缠住,不由分说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着又摔倒,几乎是拧身子出来给福宝林磕了个头!膝盖这回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回响过去年今日福宝林款款细语:“行了快起来!小小个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是一般无二的温柔与关切,却使她切齿地恶寒,一时浑身冒汗,动弹都不能。好一个笑里藏刀李义府,口蜜腹剑李林甫,到现在了还故作惊异,要高呼一声:“你瞧着眼熟……可是木棠?”再来假模假式关心一句,“听闻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与福宝林无关。”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硬生生就插过来堵在李木棠面前,“猫儿跑丢少顷饿了自会寻回来,何用这样多宫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有违宫规,二位娘娘也总该给被冲撞的无辜之人先赔声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间拴着的草编小鸡,这回却实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逊。熙昭仪正为翻过墙头跑没了影的猫儿急得跳脚,顺势自然又来责难方若寒:“你的不是……回头自去宜妃处请罪……黑旋风寻不回来,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脸色霎时更白,几乎透明如这春日的风。那副菩萨般的慈悲神色登时便翻个面,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来:“都怪这俩奴婢不知避让,竟然还胆敢讨伐娘娘不是!黑旋风是被她俩吓到,娘娘定要好好责罚这俩不长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觉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看不穿福宝林佛口蛇心,因一纸药方被罚入清淑院时只知恼恨黄吉!她摩挲嘴唇总该说出些漂亮话来,尤其当熙昭仪迁怒的目光已经寻来……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宝林歹毒阴险,她个四无丫头如何是对手?何况此地是皇宫,她更不敢丢人现眼,若被良才人……太后听了去!

仅仅是片刻,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顶头烈日,却忽而降下甘霖。

并非曹文雀又在显摆她那些宫规礼法,只是一团乌云,温柔缄默地将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静了。耀目的琉璃瓦、拥挤的宫人……刹那便渺远。她的脑袋几乎空空如也,双颊却立时充血。有个更加慌张的声几乎在她心头响起:沉闷、苦涩、却万般甘甜:

“伤到哪里?多严重?”

于是“嗡”地一声,李木棠的魂灵向后撕扯,几乎就与身体分离开来。她甚至看见自己田鼠似的,一个劲只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里钻,乱发尾巴似的狂乱拍打,大约两脚还得拨拉着泥土,定要将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飘着,为此怒不可遏——在福宝林面前,在熙昭仪面前,在十几二十双眼睛面前!她费尽心机掩藏的丑闻竟然暴露无遗!她最想拼命抛弃的竟然反而将她拥紧!她大约变成一只黑猫儿了,宁肯从最舒适的销金窝里扭身逃窜。与生俱来的趾爪依旧锋锐,一双洞彻黑暗的绿眼眸却先呜咽着流泪——

她!恨他!

她,爱他……

揉拧着价值千金的衣袍,撞过了无坚不摧的怀抱,有春水般的关怀疼爱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瞬间散净。她几乎立时想出的,是冬日边塞上横刀立马一个常胜大将军,是春日街对面贵不可言一位皇亲国戚。他不再面目模糊,不再平平无奇,分明鹤骨松姿,格外龙精虎猛!正该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宝林面前大出风头!于是一口浊气吐了,一口仙气沉了,刹那间天地分明,凝神时九九归一。凌乱的毛发梳整,颤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缩回人形,摇晃着身子居然还敢站起。幽绿的双瞳也变回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见戚晋一身藏蓝衣袍,也看不见文雀一张赤红面目;阳光迷了眼睫,呼吸先肆意畅快,浑身再温热酥麻,她抬头寻去!

却居然长街空荡,没有乌鸦,没有黑猫,没有宫人,不见宫妃。无波无澜的晴空下,她打个寒噤。宫道当中,踮脚只剩一个小小人影:嫩笋般的胳膊腿盖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华服之下,满戴了各样珠钗的脑袋格外硕大,使那孩子缄默的面容看来肃穆。于是李木棠知道,这便是国舅爷那个私生女,太后赐名杨华的那位,今年才不过五岁。戚晋今日入宫拜会太后临时起意,到头来还是得托着“带杨华”出宫去玩的说辞,自己才能脱得身来。“母亲并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后辩解,“陛下更不曾……”

“我信。”她咬牙道,却不敢去看他,“我信……”

戚晋此番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对于任何一个大病初愈、又噩梦连连的母亲而言,军功卓着的孝顺儿子都会显得格外可爱。不会再提起杨珣,也从来不忧心小之,儿子眼下泛青、面色发白,这才是做母亲的该耿耿于怀:“是不是吏部的事儿太琐碎?还是在丰州受了什么伤瞒着连我也不肯告诉?”太后远远听了通报就迎出门来,抓住了儿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领口。八珍汤一直在小厨房煨着,当下行云流水就送到手边——还是那是思萃阁彻夜不眠时最碍眼的的颜色,依旧是演武场挥汗如雨后最讨厌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迟疑,荣王面上竟红殷殷显出几分局促;纤纤长眉立时乖顺,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驳——大约是八岁的乖孩子伸出手来,功高震主的荣王所以笑说了“无妨”:

“考功本是要事,许之以利毕竟不如戴罪立功……”

将要弱冠的戚晋随即指尖一抖。母亲身后,顶着正午太阳出得门来……龙睛扭曲,龙爪虬结,模糊在日光里,一张惨淡如纸的面目冲他展露了笑颜:

“朕,来侍奉太后娘娘汤药。”

皇帝的笑只咧到一半;荣王的八珍汤正举到嘴边;他本不用多此一举;他本不用如此做贼心虚:他兄弟二人却就此钉在门前,好似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逢场作戏。“朕就说皇兄今晚要来。”居上位者先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向太后调侃,“今早、昨日,为了操持太后寿宴,皇兄已经两日不朝。孝感天下,莫不如是。今儿特来向太后问安,更可见皇兄心意!太后娘娘有何忧愁?该当大喜!”

高帽子这样戴了,接着去榻前奉药做孝顺儿子的却是皇帝自己。有日子母慈子孝着,便是做戏而今也演出几分真情。皇帝照例是亲自用一勺药试了温度,太后还拍拍手容他落座,漫不经心再来向门口侍立的亲子教训:“象征性布置布置就是了,倒也不用过分奢靡……边关才安定……”诸如此类,好似深明大义,却又接着表示为难,“只是为了给小之撑腰,总也不能让进京朝贺那些燕使和番邦看了笑话。去年千秋节就办得太潦草,有失大国气魄!”

汤药滋气补血,宁心静神,起效好似很快。太后将药碗递回皇帝手中,轻轻嗓,又净过口,长眼一眯,声音都已然怠懒;不慌不忙地,衣袖凤尾金光在阳光下一闪,提心吊胆的母亲便做回意兴阑珊的太后:“你不是来尽孝。”扬手容欲言又止的荣王走近些,她点头道,“为了旁人来说情。是谁?”

她早知道答案:

“露华殿良才人曾经的掌事姑姑,小之的贴身婢,为救小之伤了腿。你为她躲在丰安,宁肯前功尽弃;而今,又想为她求一份虚名。”

“朕也记得她。”皇帝一旁打岔,“机灵大胆,早该前途无量。”而后大约是想起自己曾经震怒之下将那丫头打入监义院,险些害她身死,皇帝笑得恳切,居然还肯让步,“朕做主,你荣王府的国令还缺着一位,便补给李木棠。昭和堂三品姑姑的令牌也一并发给她。日后恐怕要多赖这位李木棠替皇兄入宫尽孝,往来行走总是方便。常福?即刻就去安排!小事一桩,何劳皇兄费心!”

“皇帝还是关心自己。”太后却摇头,格外痛心疾首,“后宫妃位多悬,皇帝子息缘薄。元婴自己得了幸,也不能忘了陛下终身大事。就在……荣王府捡几个伶俐丫头——足与木棠媲美的,送来宫里伺候。”

是要谁的枕边人换了细作;还是奚落谁的心上人不值一文?非亲生母子的情分到这时便该断了。木棠哇木棠……木棉艳丽,海棠柔美,可木棠像是种花,却又不是——岂非奇怪?为这一株野花闹得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臣不臣,更是得不偿失!太后向来不喜海棠柔弱,更厌烦木棉艳俗,庆祥宫少植花卉,木棠这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的野花,纵然芬芳馥郁一时入了太后青眼,靡靡却又能开到几时?

或许当下就已然败落。

所幸有人前来救场——正殿门外,准时响起脆生生的“奶奶午安!”杨华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荣王找到由头立刻告退,皇帝紧随其后,义正词严表达了对随便哪位后宫嫔妃的想念:“太后怜爱孩童,朕莫不如是……”

就算是为了推脱荣王府的奴婢,这话也不当这么说。毕竟还太年轻。孩子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他们各有各的脾性,未必就多么招人喜爱。杨华或许可以算作是个意外。她的眼仁很黑,常常沉默着一动不动;尚且嘟着的嘴唇又小,鲜少咧出几颗白嫩嫩的小牙齿来欢笑、或是胡闹。一双胳膊不粗也不瘦,安安静静就垂在身体两侧,槐树芽般的小手也很少向上主动拽住谁的衣角。从乡野进了皇宫,她一次也不哭,馨妃曾经以为这孩子不太正常;宜妃却说她聪明:皇宫大内曲折复杂,她走过第一遍就记住各处道路,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引。年仅五岁的杨华还很快记住自己的新名字,甚至坚持早中晚去庆祥宫正殿外请安,一日不落。她难道不像同龄小孩一般爱玩?马静禾总看见她望着树根或是井口、或是蓝天、或是一本艰深晦涩的书发呆。今日要不是荣王寻得借口,她也不会主动央着离开庆祥宫;那长长的墙和往来的宫人好似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于面前陡然飞起一介黑影——猫儿在墙头回头冲她唏嘘,她也仅仅是将荣王表兄拽得更紧。换了别的五岁小女孩,哪有不连蹦带叫的?

杨华没有,哪怕她被留在原地、无人在意。

可那只黑猫,自己跳进她的怀里。

黑猫纵然养肥了身子,养钝了爪子,拖一身横肉,两步能上墙,团个球儿也能舒舒服服窝在杨华怀里。李木棠的眼睛随即便直了,接着自己要走去尚药局,戚晋甚至不在一旁相扶;她言辞凿凿说自己“果真无事”,戚晋竟然也照单全收。文雀留在宫中陪杨华一起去找猫儿玩,他再打发走荆风,两人就能终于关起门来好好宣泄。至少在预想里,回京以来一切的别扭都应该就此烟消云散……可是没有。在这一次深入而漫长的亲吻中,戚晋却回想起前日满饮了醒酒汤后自己拙略的索取,与阿蛮局促的回避;她的骨头依旧冷硬,仍旧是昨夜缩在他怀里一具骨架,片刻温度也不肯残留。不怪他胡思乱想吃亲王府友的醋,他的惶恐不安并非全无来由。她甚至当真张口来问:

“我不要,嫁给你……了?”

尾音迟疑着上翘,不确定是不是个问句。

她的耳尖分明在他的指缝里燥热而赤红,她的回应明明同样热烈而颤抖,她却声称自己并不享受这个吻,一点儿也不。即使三品女官的令牌放入了手里,哪怕亲王国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国令”。她却反倒不管不顾愈发要往出跑,成日地随段孺人送别何姑娘,或是去登门照看有喜了的刘家新妇。是夜,戚晋一言不发,当即搬去了桑竹庭。佛堂青烟缭绕自此蹭过了竹节,在一卷又一卷经文上留下浅浅的烙印,再熏过亲王府与亲王国不知多少僚属的发冠,敲打着一副臭皮囊,又磋磨了一副苦心肝。

只有李木棠仍死不悔改:

“我不要列席寿宴。”

“你在女眷那席,应该坐不到前排,歌舞演出……”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连眼睛都不抬,“我当年陪良宝林、良才人看过,我还认识教乐局的姐姐!不去看也没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替我去……坐我身旁……”

“我不去!”她吵。

“你要去!”他闹,“如此盛会,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让朝野上下看清楚,这是我戚晋未来的妻!”

“……我不去。”

放开了他的手,她躺倒在床头,低头滑落了鬓发,不肯给他看湿了枕头簌簌泪花。“我不去。”再咬牙,她抠着袖口郑重强调,“我陪良才人去过,知道这种宴席有多大的规矩。一顿饭吃不安生,拜来拜去……我的腿受不住,我就在家里。”

别过脸去,谁也不告诉,她要在梦中偷扮了荣王明日冕服冠衣,先厌弃那青珠九旒遮了眼,再嫌弃玄衣纁裳太沉重,接着再满足于九章朱绶何其光彩夺目,得意于紫佩鱼袋就垂在铜钱荷包身边。在这样胡作非为的美梦里,床头的影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为防明早扰了她清梦,他今夜又要去桑竹庭暂住。于是更没有人知道,她今夜将如何在梦中颤抖、要把入骨胀痛一声声咬牙吞入——

明日寿宴,将有回京以来第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其实,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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