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大雪溯洄。
一簇又一簇的雪花落在窗沿,停泊,撞碎了掉下,融进雪地,悄无声息。
“师弟,又一年冬。”
宗主贺樊鬓发又白了些,连日来的愁思和杂事搅得他分身乏术,带着发也生了怨念,不愿纯粹的陪他走下去。
那次魔尊偷袭,在外引了几队魔兵声东击西,目的却是伤他师弟,彼时他们被阵法围困,未能及时赶到支援,贺樊心中生愧。
幸亏师弟命大,一月后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找到复灵草,修复灵脉。
藏名居被弟子们齐心修复完缮,在院子后面开辟出一块空地,种了几棵桃花树成树,只待来年花开时。
该修的修好,该来的人归来。一切好似都回归以往,并无不同。
不,或许又有一点不同。
师弟他,相较以往更为沉寂了。
偶尔他过来看望他,和他对弈品茶,他的话越来越少,时常盯着桌案上一个粗糙的木雕出神,一出神,就能一个人呆坐一整天。
贺樊不由也跟着打量起这个木雕。木雕木质再为普通不过,比不过寒凛峰独有的攒灵树木质百分之一,实在想不通,有何稀奇之处。
做工也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就头上那突出的抹额,可以看出是他这位师弟。
怪哉,怪哉。
红颜劫早便显现,师弟总不得一生有两个情劫?
贺樊为自己这个想法哂笑出声。
情劫,一人一生只一次,除非,是那死去之人活过来了。如此想,怎么也不可能。
也罢,师弟有什么心事,日子一长,也总能想通的。
“师弟,天祁山神女三日后赴邀衍山门,好歹是你往后的道侣,你可有备好见礼?”
元卿不再盯着木雕发呆,清冷冷的眸子回视他,眼底一片死寂,“我说过退婚了。”
贺樊眉头压了下来,同此前劝他那般,神情肃然道:“师弟!你二人婚约已过百年,当年师父临死前定下的婚约岂能说退就退?”
“有些事,不是师兄要勉强你,只你当年若不同意,早说便好。人家神女被你耽误这么多年,你临时变卦说退就退,传出去,你叫天下人如何看你?”
元卿没有丝毫松动,道:“我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也不会成婚。百年未成的婚约,早便不该成。”
“师兄,我已言尽于此。”
元卿丢下这句话,固执的望向窗外纷飞雪景,不欲多言。
“诶!”贺樊满腔气闷无处发泄,只得一甩袖子站起身,指着他,无言半晌,憋出来一句,“你少时可不是这般模样的!那时师父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何时就长歪了?”
元卿不理他,亦不作任何回应。
贺樊气了会儿,再次拂袖离去。
窗外风雪交加,寒凛峰常年被冰雪覆盖,如此雪景不算少见,元卿看着窗外堆积的厚雪,又出神了。
元卿离开掩女镇,找到复灵草修复灵脉后回去过一趟,那时的掩女镇镇名被划去,由一个鸡爪似的字迹改为太监镇。
太监镇随处可见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和腥臊气,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杰作了。
再回客栈时,意料之内,早已人去楼空。
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
她对他的离开也没有分毫留恋,好似一个过路人,走过了便走过了,甚至不值得她回头看一眼。
一点都不值。
其实,只要她说一个字。就一个字挽回,他可以回头的。
一个字都没有。
元卿自虐般在那个客栈住了几天,在她的客房,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曾收起的皱成一团的乱被子,晚上睡姿一定不好。桌子上被她闲暇时间叠在一起的三个茶杯,可以想见她的顽皮。门口处用剑戳烂的木地板,她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她可以想很多事,唯独不会想到他。
无数次起身,他想离开这个地方,都没有离去,有时生气,他会拆了房门,劈开桌子,不久后,就会把房门安回去,桌子也重新修复好。
一切完好如初,就跟她刚离去时一样。
她却不会再回来了。
念人已失去,昨日难再来。
元卿真希望那一切仅仅是一场梦,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梦醒后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牵扯,各不留恋。
可他做不到。
他的人生为她提笔弄墨书写,他做不到忘记。
那天,他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他不会同别人成婚的,他此生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也做不到和一个不爱的人凑在一起。
他回了宗门第一件事就是找贺樊商议退婚,贺樊屡次推拒,往日师兄弟不欢而散。
严昼也跟随她的脚步离开了,他修书一封,提了一个条件后,主动请辞了寒凛峰职务。宗门挑了另一个还算趁手的下属过来顶替他的职务,交接事宜。
日子平稳的过下去,日复一日,白天,黑夜,简单平凡。
冬天了,下雪了。
对于元卿来说再平凡不过的冬天,本该一如既往的冬天,有些难过。
到底是冬天难过,还是人难过呢?
宁烟。
冬天了,你会不会堆雪人?会不会加衣?严昼有没有保护好你?魔尊他在你身边,我希望他能替我保护好你。
宁烟,我的殿后种了桃花,有白色的,也有粉色的,听弟子们说,来年开时很美,只是清理起来有些麻烦,下一次我替你扫去花瓣,你赏花,好不好?
宁烟,我知道你不是杂役弟子了。师兄说,那天跟我一起被带走的,是一个炉鼎。你在我眼里就是宁烟,不是杂役弟子,也不是炉鼎,你就是你。
宁烟,你有没有一点点记得我?一点点也好。
宁烟,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元卿在寒凛峰住了几百年,第一次把手伸向窗外,风夹着雪,一大簇的雪堆在一起,刮在他手心,久久不曾化开。
茶桌上温茶的暖炉火焰不知不觉被风雪吹灭,殿内最后一丝温度也无。
元卿未察觉般,仍然向外伸着手,任由冰雪堆积一身。
若我手中一片雪花拂过你,此生亦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