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魂落魄地从寮房中走出,再次见到缘一,是他和父亲要离开清水寺,你作为继国家的孩子前去相送。
继国的家主与明心住持在一边进行着社交辞令,不外乎是清水寺对继国家的大手笔表示感谢,继国家对清水寺的森严佛理表达尊崇。
是你毫无兴趣的话题。
从你出现之后,缘一就跑了过来,他期期艾艾地站在你身边,想要和你说话,却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上午的那场比试之后,你就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对于以武士道作为毕生追求的你来说,尊严被对手踩在脚底下这种事,即使明白这一切并非缘一本意,你也无法做到坦然地面对他。
甚至连表演出来的可亲兄长——这种你早就习惯的事情,现在都无法做到。
实际上,你现在能够出来相送,还是铁人老师特意找来,带来住持大师的意思,强硬地将你带来的。
否则你根本不会来。
而你与缘一的关系,在你这一方表示拒绝的时候,缘一似乎就会完全陷于被动的境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样子。
这么一看,某方面来说,以前的你说不定在长久的感情付出中,略微把他惯坏了一点?
你站在铁人老师的身边,看着眼前的雪景,心里想着和景色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清水寺的小沙弥总是很勤快,天还没亮就要扫洒楼梯和院子,说是雪景,只有院里的几株树上有白雪堆积成雅致的形状,地面已经全是湿漉漉的干净青石板,方便香客与僧人往来。
你的身体实在痛得很,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热,想必已经有淤血沉积(好在掉发不多),腰背刚刚检查的时候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昨日夜里缘一嘴里已经温柔许多的父亲,在面对你的时候,依旧表现出了熟悉的暴虐的一面。
所以,是缘一在对你说谎吗?
当然不是。
你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是只看重才能的父亲,在面对废物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发怒,而面对天才的时候他就会骄傲于有一个好儿子,因而和颜悦色起来。
你只是很不幸地成为了废物的那一个。
“兄长大人……”
缘一还是出口唤了你一声,你麻木的视线从苍白的院中景致转向他:他正认真地看着你,满心满眼都是你,脸上甚至流露出一分担心与愧疚。
担心?
愧疚?
你呆呆地回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出来之前,你就重新梳理了发髻,保证头发不乱(也多亏头上的伤痕可以用头发遮掩),身上的僧衣已经是新换好的,不见一丝污迹;你站在铁人师父身边,腰背挺直,面容端正,旁人应该看不出异样来才对。
即使做不成继国家的优秀继承人,你也能作为清水寺优秀的武僧一代出场。
啊……这么说来,父亲倒真是温柔了一回,以往他的惩戒可不会在意你的外在形象,你也曾经灰头土脸地在继国家受罚,而现在,被送到清水寺的你,竟然被他保留了一点儿颜面。
该对此,心怀感激吗?
你心中无悲无喜。
然后,你断了一拍似的,又突然想起,缘一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很奇怪的世界,能看到别人的骨肉肌理、血液流动——你当然无法想象这个场景,只能慢一拍得继续猜测着,或许他已经透过你的遮掩,看出了内里的不适。
你以前总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很好的,这一次竟然犯了这么大的疏忽……可见你这两天来真的大受打击。
大概是看你一直没有回应,缘一伸出手,牵住你的袖子,轻轻拉了拉。
“啪——”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你应激打落了缘一的手。
“……”
你看到缘一的嘴唇动了动,他被打掉的手停在空中迟疑,他看着你,睁得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儿惊慌,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
啧。
你总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脏,在他的视线里,又被轻轻地攥住了。
你低头,把神情藏在垂落的头发里,对缘一陈述:
“别碰我!”
你不由自主地想到不久前父亲和你说的话。
在父亲嘴里,缘一是个再优秀不过的继承人,天赋出众,明明拿剑不到半年,已经将他的部下尽数击败;这样优秀的缘一,唯有一点让他感到略微不满
被母亲教养长大的缘一,和母亲一样的温柔善良,难以做出伤害人的行为。
“……他说用兵器击打他人,触感十分讨厌,哈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父亲笑个不停,“就和朱乃总是祈愿世界和平一样,明明是个天生的武士,却被教养出了一颗软弱的心!”
缘一的天赋实在太让人惊艳,于是父亲选择用更容易接受的“善良”的教育来修正缘一偏离的思想。
——你是继国家的继承人,天生的武士!
——武士就是与人争斗、且一直胜利的人!
——如果不愿意伤害对手,那么就用最小的伤害让对手无法与你抗争好了!
“这孩子很执拗呢……这一点也很像他母亲,所以一开始完全没办法教会!然后我告诉他——‘朱乃看到你成为优秀的武士也会高兴的!’‘岩胜看到抢走他位置的你实际如此软弱,会很生气吧!’——这一类的话,他就很快打起精神来,通过【打手】,只一击就让对手失去继续的能力……”
在你木然的神情中,父亲还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下,好像很不满似的:“……其实我期望的是他可以一击在腹部或者脖颈上,这些地方更加致命,但是——他已经可以出手了,这就是好的开端,后面还需要更多的教育吧……这要是我作为父亲应该做的……”
往常对你严厉到残酷的男人,说起缘一的时候,他略显疲态的脸上都呈现出希望的光芒,他用充满赞许的口吻,计划着后面该如何教育自己的继承人。
你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傻乎乎地问他:“可是……武士道……”
父亲就挥挥手,轻蔑地瞟了你一眼,仿佛你是莫名扒到他脚面上的臭虫,看到就让人生厌:“武士道的规则啊,都是强者定下、弱者遵从;就是因为以前的你太弱小了,我才会要求你遵从武士道。但是缘一不一样,他有制定规则的才能与器量。”
父亲还是离开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一直在你脑海中回荡:
“岩胜,身为弱者,你是无法理解缘一的!”
——身为弱者,你是无法理解缘一的……
——所以啊……
你看着脚前一小片青石板,冷淡地对身边的缘一说道:
“请别碰我!缘一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