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声音,顷刻间充斥了整个病房,泪水迅速沾染了被套,打湿了一大片。
王东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爷爷会亲口说出自己不孝。
这两个字,似乎直截了当地否定了他过去一万天的人生,让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形同虚设。
痛苦一直持续着,可痛苦却也让他清醒过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哭声连绵不绝,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先是立即按下了呼叫护士的呼唤铃,紧跟着拽出纸巾,死死地按在爷爷的右臂上。
因为刚才那一下剧烈的动作,爷爷的右臂被留置针挂出一个巨大的伤口,此时正在流着血。
血量并不算多,那干瘪皮肤之下,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
看着爷爷骨瘦如柴的身体与消瘦的脸,王东升的崩溃愈发剧烈,他只顾着站着,用手捂着伤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哭声似乎是将爷爷吓住了,王珏坐在病床上,一脸震惊地看着王东升,又心虚地看了看旁边,却最终只憋出一句话来:
“你别哭……别哭了……唉……真丢人……”
巨大的悲痛裹挟着王东升,他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隔壁的陪床大姐听到了,好奇地看了一眼,紧跟着就满脸震惊地走过来,主动拿出纸巾替换掉王东升手中的部分,而后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轻声劝慰道:“孩子,你去那边,先休息一会儿,阿姨来帮你看着……”
轻轻点了点头,王东升走到一旁,紧跟着就听见了大姐的埋怨声。
“你这老爷子,至于吗?不为别的也为你自己的身体……吸氧管别摘!那个真不能摘!”
这些话,王东升都听在耳中,却已经无力去管。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只能尽量蹲下身来,蹲在角落,好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少地影响别人。
肺部终于不再抽动了,他似乎恢复了些力气,而后找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父亲的电话号码,立即拨了出去。
这通电话,没有打通。
或许昨天的那一夜,父亲经历过与自己现在一般无二的状况,他太累了,睡得太沉,所以听不到电话。
但王东升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打通电话,找到父亲,哪怕对方还要继续睡下去,可自己也要立即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才行。
尽管他心底明白,这病房,他恐怕多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第二个电话,依旧没有打通,当王东升第三次呼叫那个号码的时候,护士终于赶来了。
进入病房的瞬间,护士险些发出尖叫,脸上露出无与伦比的震惊,她向着走廊大喊了一句,而后就冲了进来,十秒钟后,另一位护士推着医疗车急匆匆地赶来,两个护士轮番上阵,手忙脚乱地为王珏的胳膊进行了紧急处置。
这短短的时间里,护士说了很多话,可王东升一句都没有记住。
“现在要给老爷子在左臂上重新打留置针,家属是否同意?”
等到这句话从护士嘴里火急火燎地说出来,王东升才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点了点头便没再管,任由护士操作。
电话也就是在这时候接通了。
“喂……怎么了……谁……”
电话另一端传来王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音拉得很长,听起来像是完全没睡醒。
“爸,是我,你快来……我爷闹……我管不了他……我真管不了……”
啜泣着一顿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却好像是用尽了王东升的所有力气。
“哦……好……行……”
十分勉强地说完,王岩直接挂断了电话。
忙音瞬间占据了耳朵,王东升无力地蹲在了病房的墙角,双手抱紧了,把头埋进膝盖里,尽量让自己哭得更小声一些。
耳边,护士责备的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到底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爷爷说的,王东升根本分不清。
他只觉得,在自己体内,从胸口到双腿,每一寸肌肉都好像是铅一般沉重,要抓着他一起向下坠去。
坠到哪里,没人清楚,王东升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好像是过了很久,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东升抬起头,看见了一脸怜悯的护士。
“家属,病人情绪暂时稳定了,我们就先走了。”
护士轻轻开口,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谨慎。
点了点头,王东升缓缓站起身来,他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肌肉,万分小心才不至于失去平衡而摔倒。
刚刚被哭泣全部抽离掉的所有力气,在这一刻终于回转了些许,至少能把身体撑起来了。
他走到病床边坐下,向离开的护士们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隔壁陪床大姐送来一颗洗干净的苹果,他道了声谢,便放在手边,一口也吃不下。
病床上的爷爷终于安静了,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扭着头望向窗户,看着窗外那飘来飘去的树枝和树叶,像是笼中雀,渴望蓝天。
王东升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坐在拦着爷爷的栏杆边。
爷爷说渴了,他倒茶倒水;爷爷说饿了,他拆开饼干;爷爷说憋尿,他拿来尿壶,一点点扶着老爷子排泄。
爷爷好像是想通了,不再说想走的话,也不再问。
王东升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是自己的崩溃吓坏了爷爷,或许是护士的劝说安抚了爷爷,又或许是隔壁陪床的大姐说服了爷爷,但都不重要了。
对他来说,陪着并拦住爷爷,并等到父亲回来,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想逃的想法,在脑海中闪烁了出来,感受到这股情绪的瞬间,王东升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
这一次他明白,这想法无比真实,自己骗不了自己。
目光直视被子,爷爷的腿只要不动,就是好的,可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不停地飘向爷爷的右手与胳膊。
在那薄薄的皮肤上面,盖着一层纱布,渗出了些许血液,却已经干了。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纱布下的伤口,是多么的触目惊心。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病床上的爷爷似乎是闹得累了,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睡去,王东升坐在椅子上,倾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
有问题叩问心门,像是自己问自己,若是刚才的场景再一次重复,他该如何做?
王东升心底的回答是,自己仍会拦住爷爷,不顾一切地拦住爷爷,因为只有治好身体、恢复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可如果,白肺治愈了,阿尔茨海默症却更严重了,要怎么办?
浑浑噩噩的爷爷,还是爷爷吗?
王东升不知道,他给不出答案。
或许,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给出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