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常念和李长嬴两个人都算是异类。
她是女人中的异类,野心太盛,而他则是男人中的异类,毫无野心。
起初常念一直对他持怀疑态度,他怎么可以在知道她是女人后毫无波动,竟然就这么默默地替她守着这个秘密,且守了十三年。
另外,一个皇子,生长在善宁宫那样的环境下,竟然养成了这般澹宁清高的性子。
可经历了这么多,常念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心无尘埃的人。
也许他有自己的骄傲,因为有一个那样荒唐的母妃,所以就越发自珍自重,不愿意叫人在背后诟病。
李长嬴皱眉看着她,他心思一向机敏,听出了她话里的惆怅。
“藩王虽无诏令不得入京,但皇上不是不顾念手足的人,想来,回京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他垂下眼睫看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不过,父皇的陵寝还未建成,起码还得半年后才能完工,所以我想,还是等父皇的梓宫落葬后,我再出京为宜。”
常念轻轻地笑了笑,“那就还有时间,改日吧,请殿下一定赏脸,容下官设上酒席,以谢上回殿下的救命之恩,还有,”她低了低声,“多年的庇佑。”
李长嬴眼底波光微漾,轻轻颔首,“好,我等顾大人的邀约。”
他走出一步又顿住,回头问道:“顾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常念一股酸楚瞬间冲进鼻头。
想起幼年时,爹爹回府后,一看见她吊油瓶似的撅着嘴,就会笑着抱起她,问她是不是又受嬷嬷训斥了,她就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大哭地扑进他的怀里。
可惜,现在不能了。
眼里有热潮涌出,常念忙垂下头,拱出手道:“不过是些烦心事罢了,微臣会妥善解决的,多谢殿下垂询。”
也是,这么多年,她从未被世事困住过。
李长嬴慢慢地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眼里的热气逐渐散了,常念转身出了宫门。
段青在宫门外等了大半天,冻得鼻子都红了,吸溜着鼻子扶她上马车。
常念骂她实心眼儿,“你不知道进车里等吗?”
段青抿了抿嘴,说不碍,“主子,你今儿进宫,皇上没骂你吧。”
常念有些头疼,收拢了伞身,俯身坐进车舆,“先回衙门再说。”
段青抖了抖身子,把蓑衣上的落雪抖搂下去,又跺了跺脚,跃上车辕一路回了清戎司。
常念进了衙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徐枫就进来回禀,“顾大人,长公主府来人,说想叫您去一趟。”
段青一蹦三尺高,“还去!要不是她,我们主子能受那么重的伤!禁了足还不死心,还让登门,怎么有脸的!”
徐枫脸上讪讪地,“瞧你,又急!我又没说要让顾大人去,这不是回绝了吗?”
常念暼了一眼段青,段青立马朝徐枫拱手赔礼。
“徐副使别怪罪,小人绝不是冲你,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徐枫嗐了一声,“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转头问常念,“顾大人,程良那厮已经处置了,你看,上任指挥使手下的人,要不要都借此给清退了。”
常念摆了摆手,“不必,要有异心,这回宫变就不会舍命跟着咱们入宫了,贤时当用,都留着吧。”
徐枫点点头,“也是,顾大人果真想事周全,要不是您让千户们在宫门外救了那些官员,这会儿弹劾清戎司的折子恐怕要淹死咱们了。”
常念站在炭盆前熏烤了一会儿双手,沉思道:“徐副使,你觉得,当今皇帝能容得下清戎司吗?”
勤政殿里的西暖阁里,李长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你还容得下清戎司吗?”
李洵舟看着案头的那一沓奏折,“为何容不下,有她在,朝臣们终归有忌惮,父皇在世时,唯恐武臣恃功而骄,如今朝中上下都重文轻武,养出了些沽名钓誉的酸儒,朕要是靠这帮子口是心非的文臣来治国,大胤安能得太平。”
李长嬴说,“那就好,那你对顾常念……”
“我对她的心仍旧不变,”李洵舟眼神微黯,“只是那个长夏必须死,父皇的遗诏终究是个隐患。”
李长嬴说:“父皇的这道遗诏可谓用心阴险,我并不是要劝你妇人之仁,那个长夏的命还是留着吧,要做到不留痕迹,就最好还是留着她的命,将来遗诏若是有公之于众的一天,也不至于会有人把过错都归到你身上。”
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动手了,由我来做吧。”
“你做我做又有什么区别,三哥,”李洵舟懊恼地揉着脸,眼里有揉不开的愁绪。
“她手里握着父皇的遗诏,我已经允许她继续做官了,难不成还想把我推下去,自己当这大胤朝的皇帝不成!”
李长嬴说:“她不会的,不过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光凭一个遗诏就造反,风险太大了,她身后还有整个清戎司,也许,她不过是为了自保。”
一个女人行走在官场,除了过人的心智和手段,还要学会未雨绸缪,当初她和自己结盟,不就是为了能继续活命吗?
“三哥,”李洵舟斜睨着眼,“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李长嬴摇头说没有,“我已经有妻子了,你忘了?”
李洵舟撇嘴,“她喊你舅舅,又不是真的。”
李长嬴摸了摸鼻子,见他一脸吃味的表情,无奈笑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能知道她是女人,还不是因为你。”
李洵舟一脸怨怼地嘟囔。
“所以她打一开始就不待见我,如今恐怕更是恨死我了,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不会对她那样儿。”
李长嬴对他孩子气的一面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弥足珍贵。
他们之间的和睦并不因一个人做了皇帝而改变分毫。
兄道友,弟道恭,因为父母的缺位,这种骨血里的亲情,谁也不愿舍弃。
他拿他没办法,“四弟,你已经是皇帝了,把过错全推到臣工身上,不是明君的做法。”
玻璃窗外一团团光亮升高,直挂到了滴水檐下,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廊下有匆匆的脚步声走近,厚重的门帘很快被掀开。
皇帝和李长嬴转头看过去,曹德旺有些慌张地跪在地上回禀。
“皇上,清戎司副使来回禀,说长公主殿下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