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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妈下楼敲响了老歪家门。我打开后,发现是我妈,便说李貌现在状态挺好的。我妈问我们吃没吃饭,她要给我们做好饭端下来。我说不用了, 我已经给他们点外卖了。我妈说,少吃点外卖吧,不卫生不健康。老歪走到门口,发现是我妈,便招呼她进来。我妈说:“我就不进去了,李貌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总是胡思乱想了,总会好起来的,以后你就把阿姨的家当成你的家吧,平时小北也不在,你就上楼来吃饭吧,别老自己凑合。”老歪的眼圈红了,说,谢谢阿姨。我妈叹口气,眼圈也红了,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打断了,我可不想让已经对我们敞开心扉的老歪再次陷入悲伤,我说,妈,你回家陪小石榴吧,李貌这儿有我呢。我妈看看老歪,点点头,说:“李貌啊,小北就是你亲兄弟,有什么事儿直接招呼他,跟我们也都别客气,阿姨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老歪说:“阿姨,谢谢您,我知道大家都对我好,我以后会争气的,不让我爸妈在那边儿担心。”
我妈上楼之后,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我对老歪说:“今天我不回去了,我陪你吧。”
椭圆的月亮挂在天空的东南角,这个夜晚无云,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忽明忽暗。窗外交错的树枝和杂乱的电线互相呼应,形成一条条无规则的黑色线条,随着微微的风轻轻摆着。
贾婷婷可怜兮兮地看着老歪,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到拒绝我的意思。老歪走回客厅,从烟盒中抽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说:“已经挺晚的了……小北,人家程辰一个女孩子回学校不安全,麻烦你送她一趟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时候女人的温柔比哥们儿的义气更能抚慰老歪受伤的心灵。老歪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和贾婷婷说,他柔弱的一面是不能展现给我的,我很理解他,因为我也会在外人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而面对陈辰的时候——以前的陈辰——我则会表现出贱兮兮的一面,可是,我发现对徐婧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发现贾婷婷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露出羞赧的表情,她偷偷瞟了老歪一眼。老歪很坦然,对我说:“小北,今天晚上我想和婷婷说说话。”
我说:“理解,我们现在都是希望你能尽快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把曾经那个傻逼呵呵的老歪找回来。”
老歪笑了,这几乎是他这些天第一次笑,他骂道:“你丫才是傻逼呢。”
贾婷婷看到老歪笑了,舒心地叹了口气,说:“于哥,谢谢你。”
我说:“咱们之间,不用说谢谢,虽然我对他的感情形式和你不一样,但是感情深度不比你的浅。”
程辰憋了一天,终于也笑了出来。涉及到闺蜜的感情问题,她们总是像听到八卦那样新奇,她说:“于哥,你要是对李哥也是跟婷婷一样的感情,那就麻烦了,我该怀疑你不正常了。”
“我挺正常的啊,”我指了指天花板,说,“我女儿都好几岁了,怎么会不正常呢。”
程辰脸一红,不说话了。老歪说:“好了,我不留你们了,小北,你早点送程辰回去吧。”
我说:“那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车钥匙。”
程辰说:“也没多远,遛达着吧。”
我们与老歪和贾婷婷告别,一前一后走下了楼。小区里的太阳能灯光昏暗,它们只能照亮自己脚下不足一平米的面积。月亮虽然很亮,但是不足以照亮小区里漆黑的道路。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程辰说,我们老小区的基础建设不行,大晚上的也没个灯,你小心点儿。程辰说,你不是给我照着亮呢吗,我看得见。
我说:“出了小区就好了,外面的路灯很亮……以前我们小区里也要装那种特亮的灯,后来被一帮老娘们儿联名签字找到办事处去了,她们说灯太亮了影响睡眠,办事处的人架不住她们这么闹,就都换成太阳能的灯了,到了晚上,这点儿破光,跟没有一样……后来这帮老娘们儿中有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胳膊摔骨折了,她一出院就纠集了一帮老姐们儿闹到办事处去,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呢,说小区里晚上连个亮点儿的路灯都没有,所以才把她摔了,接着还把医药费的单子扔到人家窗口,让人家报销,结果你猜怎么着?”
程辰侧头看向我,好奇地问:“怎么着?”
“人家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把她们当初联名签字的民意调查表拿了出来,这帮老娘们儿呼啦一下就散了,打着石膏的那个大妈一下就傻眼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程辰捂着嘴笑,说:“看来你们小区里的大妈们还不够刁。”
“怎么才叫刁?”
“跟办事处的耍无赖,顽抗到底,坐地上哭爹喊娘,死活也得让他们给安排换灯,要不然就把铺盖搬过来,不走了,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程辰边说边笑。
“我真没看出来呀,”我听到程辰的话,觉得她十分有趣,说,“你一个小丫头,居然了解坐地炮这一套流程……等你到了那个岁数,是不是也会扛着铺盖卷儿去办事,办不成的话,倒头就睡?”
程辰笑着拍打我一下,说:“去你的,于哥,你别拿我打镲,我才不是泼妇呢……我是站在一边儿嗑着瓜子看着热闹的那伙人。”
我说:“我不信,你即使不是领头羊,也算是个军师吧……充其量是个狗头军师,出不了什么好主意。”
“你真讨厌。”她这么说着,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甚至还有点笑嘻嘻的。
我喜欢和比我小的姑娘调笑,她们没有长辈的那种道貌岸然的尊严,也没有同龄人的那种警惕与拘谨,她们拥有的是洋溢的青春和无限的精力。
我们并肩走出小区后,我关上了手机的灯。小区外面的道路两侧立着两排明晃晃的橘色路灯,将路上的坑坑洼洼照得一清二楚。
“你和贾婷婷的关系还挺好,她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呀?”我问。
“我们俩是一个寝室的,开学的时候也是一起报到的,自然而然就熟了,熟了之后,发现我们的性格还挺合得来,顺理成章的就成了闺蜜。”程辰解释道。
“我偷偷问你一个问题,你回去可别跟贾婷婷说啊。”
“什么问题?”程辰看向我,路灯把她的脸照得直反光,年轻的皮肤就是好,淡施脂粉即可,不用浓妆艳抹就能展现出最美的样子。
我看程辰看的有些入迷,脚下绊蒜,不小心踢到了一处凸起的砖头上,打了个趔趄,程辰下意识地拽了我一把,我心跳不止,惊出一身冷汗,忙说了声谢谢。程辰笑笑,说,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协调,跟个青春期的孩子似的。我开玩笑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我都看入迷了,所以才没注意脚底下。”
程辰有些害羞,她微微侧过身,挽了挽耳边的碎发,低声嗔道:“于哥,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夸你长得漂亮还不行啊?好吧,那我换个说法……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寒碜的姑娘,不禁多看了两眼……”
程辰笑了,又打了我一下,说:“你净胡说八道……你才丑呢。”
“对对对,我是丑,我可没有你男朋友好看。”
程辰扬起头,故意显摆道:“没错儿,我男朋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人。”
“对了,我想问你,”我不再打岔,接着刚才的话题,问,“贾婷婷到底看上老歪什么了?我还记得刚认识你们的时候,你说她是独身主义者呢。”
程辰抿着嘴笑了笑,说:“她算是什么独身主义呀?那是之前她自己跟我们说的,她呀,哈哈,她之前是没遇到让她心动的男人。”
“可是老歪有什么值得让人心动的?我认识他三十年了,也没觉得他怎么着呀?”
“于哥,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我什么不懂啊,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略略略……盐吃多了会得高血压,”程辰吐着舌头,露出可爱的神色,“再说了,你才比我大十岁,就敢说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真不害臊。”
我喜欢看小姑娘撒娇的样子,于是对着程辰笑了笑,问:“贾婷婷没说她看上老歪什么了?”
“她觉得李哥这人特别仗义,有男子汉气概,”程辰说,“婷婷一直就喜欢比她大的男生,我还记得我们大一的时候,她还偷偷喜欢过我们一个男老师呢,不过那个老师已经结婚了。”
“嗯,这倒是,老歪确实挺仗义的,他脸上那道疤就是上职高的时候帮人家打架,被对方用刀划的。”
“是吗?”程辰来了兴趣,问,“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讲讲。”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是他们一个职高同学被校外的人劫钱了,人家都忍了,他看不过去,带着几个人去学校外面找到校外的人,打了一架,结果让人家用刀划了……我问过他,他也没跟我细说,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跟我说他的伤心事儿,怕我担心,实际上,我担心半天也不管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真看不出来,李哥年轻的时候那么暴力呐。”
“你李哥的糗事儿多着呢。”
“讲讲,讲讲。”
“算了,我不是那种背后说人家坏话的人。”
“讲讲他的‘英雄事迹’嘛,怎么能算是坏话呢?”程辰满面笑意地看着我。
“不说他了,”我说,“对了,这大礼拜六的,你怎么不跟男朋友出去玩儿呀?”
“我男朋友每个礼拜都必须要回家,”程辰的脸耷拉下来,讪讪地说,“他妈让他必须回去,他可听他妈妈的话了,真是个乖宝宝呀。”
“听话还不好?”我笑笑,说,“他既然那么听妈妈的话,一定也很听你的话喽?”
“拉倒吧,我的话就跟耳旁风一样,他可从来不记得。”程辰摇头晃脑,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说。
“还是你这样好啊,想不回家就不回家,随便骗骗爸爸妈妈就好了。”我想起之前听程辰说过,她总是欺骗她爸爸妈妈,说去了对方家。
程辰不乐意了,她说:“我那不叫欺骗,我那是善意的谎言好不好?”
“你会跟你爸爸妈妈吵架吗?”
“怎么不会呀?经常的事情。”
“唉……”我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以后我的女儿会不会对我说一些‘善意的谎言’。”
程辰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呀,你这个当爸爸的,得多关心关心女儿啊,可不能让她像我一样……”
“不不不,你很好的,最起码还考上了大学。”
“我是说,”程辰惆怅地看了看我,低下头,踢弄着脚下的小石子,说,“我是说,我几乎很少得到爸爸的关心。”
“嗯,人生的成长之中,父母任何一方缺席都是不行的,”我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说,“所以我坚持每周都要把女儿接过来和我住两天,我不希望我和我前妻的婚姻问题而影响她的成长。”
“是的,父母对一个人的幼年时期影响真的是巨大的。”
“不只是幼年哦,”我说,“你瞅瞅老歪,别看他平时总跟他妈犟嘴,但是出了这事儿,他还是迈不过去这个坎儿,要不然他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么多天呀。”
“也许我就不会,”程辰也抬起头看向天空,而我却看向了她,她的侧脸棱角分明,下颚微微扬起,与脖子呈一个圆滑的钝角,她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去世之后,我会不会像李哥一样难过——可能我妈妈去世的话,我会更加难过一些。”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父母,总是有生养之恩的,如果他们要是过世了,你一定也会很难过的,”我看着程辰,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程辰看向我,浅浅地笑了笑,说:“也许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我的爸爸妈妈健康一些。”
“那当然了,没有人会盼着自己爹妈不幸的,”我说,“我还记得以前我带着女儿玩儿的时候,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把腿磕破了,我的女儿哇哇大哭起来,她说她怕我摔死。”
“哈哈哈……”程辰大笑起来,“你女儿真可爱……你怎么走路总是那么不小心啊,是不是又看别的美女来着?”
“什么叫‘又’?”
“你刚才就差点绊一跟头,”她说,“谁让你看我来着?”
“美的事物总是会引起别人关注的。”
“你以前没少跟你前妻说这些话吧?”
“难道你的男朋友不跟你说吗?”
程辰背起双手,傲娇起来:“不告诉你……(唱)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我们斗着嘴,很快就到了她们学校门口。程辰说:“谢谢于哥送我回来,你赶紧回家去陪陪女儿吧,他一天没见你了,肯定很想你的。”
“谢谢你。”我看着眼前的纤瘦姑娘,她身上裹着羽绒服,依然难掩她修长的身材。
“谢我什么?”她歪了歪头,不解地问。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单亲家庭女孩子的想法呀。”
“希望你的女儿不要重走我的这种不怎么好的心历路程吧……再见,于哥。”
“再见,祝你做个好梦。”我说。
夜晚有股淡淡的潮气,笼罩着大地,使得路灯散发出橘色的光都显得有些氤氲。程辰温婉地冲我笑了笑,向我摆了摆手后,背起双手,蹦蹦跳跳地走进学校。随着她越走越远,身影逐渐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