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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贾婷婷是否向老歪说见到我和陈辰一起从我妈家下来,因为老歪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联系我。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告诉程辰,我觉得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还是听了陈辰的话,带了一包口罩。周一早上的高铁是八点钟发车的,我从地铁上来的时候才七点十分。并不是我想要提早到火车站,而是因为我的闹钟定错了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就响了,我无法再次入睡,便起来洗漱,决定到西站后吃点东西。
我背着书包,踱进肯德基,买了一份早餐,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这让我想起来一年多前,我和陈辰办理完离婚手续的那个午后,当时我要出差去南京,坐在南站的肯德基里,一边啃食着汉堡,一边被邻桌的两个姑娘的吵闹声搅得心烦。当时我绝对不会想到,日后会和其中那个纤瘦的有女孩子有说不清的瓜葛。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向邻桌,希望能够看到程辰的影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里没有程辰和贾婷婷,甚至她们那时吵闹的影像都在我的脑子里淡化了。邻桌只坐着一个身穿灰褐色呢子大衣的女人,脚边放着一个大概24寸的白色行李箱。她戴着一顶与衣服撞色的呢子贝雷帽,黑亮的头发从帽子里流了出来,披在肩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麦克阿瑟同款的深色蛤蟆镜,嘴唇红得像是刚刚喝下一碗鸡血一样,不过她并没有喝鸡血,手里只端着一杯早餐咖啡。她见我看向她,微微笑了笑,嘴角露出笑靥,两个又小又深的梨涡就像是春日里的盛开的小花一样,那么灿烂,那么明艳动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么看着她有些太冒失了,便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迅速转回了头,继续吃自己的早点。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居然端着她的咖啡、拉着她的箱子坐到了我的对面。我努力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口食物,呆呆地看着她。
“于小北吧?”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再次露出了两个可爱的梨涡。
我有些惊讶,认真地看着她,努力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这张脸,但是似乎并没有结果。我问:“您是?”
她摘下墨镜,两只眼睛弯成弦月的模样,有些埋怨地看着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胖了?”
拜徐婧所赐,最近一年我较之前几年已经瘦了很多,而这个女人说我胖了,那么她应该是很早之前就认识我了。这个判断让我缩小了搜索区间,她应该是我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人。
“还没想起来?”她又笑了,“你的记性可不怎么好啊,我记得你以前背课文的时候溜着呢!”
我想的没错,她应该是我某个学习阶段的同学。我和之前的同学联系甚少,除了老歪和斜眼之外,就是李讴歌和白灵了——陈辰不能归类到同学里。由于很少与同学联系,导致我已经记不住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样貌和姓名了。
我抱歉地说:“恕我眼拙,实在是……呵呵呵……”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钟晓彤啊!”
我恍然大悟。钟晓彤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位被我引为知己的爱好文学的女同学。我赶忙露出真诚的笑容,说:“真是你呀,刚才看见你的酒窝我还犹豫来着呢,怕认错了人……嘿,咱们高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十三年了,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呀,在外面瞎混呢,”她重新戴上墨镜,说,“我也是好久都没和咱们高中同学联系了,大学毕业之后就出国了,就算定居过去了吧。”
“可以呀,现在在哪国混呢?”
“西班牙的塞维利亚,资本主义国家。”
“不错呀,也算是发达国家了。”
“嗐,在那边儿呆了这么些年,觉得还是咱们中国好。”
“你现在拿的哪国护照?”
“西班牙的。”
我竖起大拇指,说:“牛逼,你是不是咱们同学里仅有的一个外国人了?”
“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也出国了,我都没联系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出差去趟武汉,你呢?”
“我们公司派我过来去长沙的一个子公司办点事情,我没直接飞长沙,先回了趟北京,好久没回家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我爸妈。”
“你没把你爸妈接过去呀?”
“没有,一来他们过去有点费劲,只能暂居,隔一段时间就得回国一趟,麻烦;二来他们也不愿意去,还是在这边生活得习惯一些。”
“他们就放心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那边儿?你爸妈真够开明的。”
她笑了起来,说:“都三十二了,还女孩子呢,你可真逗……当初是我自己非要去的,我妈一开始不同意,我就磨我爸,最后还是我爸说服的我妈。”
“哎,对了,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你有个外校的男朋友来着,后来怎么着了?他跟你一起出国了吗?”
钟晓彤自嘲地苦笑着,说:“早就分开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决定出国……他现在成我的表妹夫了。”
这让我感到新奇,但是毕竟已经多年没有和她联系,关系早已经不像高中时那么熟稔了,不好继续询问下去,只能装作惋惜的样子,说:“唉,挺可惜的……”
“也没什么可惜的,”她似乎早就不在意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说,“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让我表妹得着了,也不算是坏事儿。”
“我说的可惜,是指你这么好的一个中国女人,居然要让那些海盗民族得逞了,啧啧啧……”我咂着嘴说。
钟晓彤瞥了我一眼,劲儿劲儿说:“你还是那么没溜儿……我还单身呢,我可受不了卡斯蒂利亚人的味道,不瞒你说,别看我在那边生活那么多年了,现在闻到狐臭味儿还恶心呢。”
听到这话,我大笑起来,说:“还是咱们黄种人好吧……那边儿的中国人应该也不少吧?都这岁数了,得找个依靠了。”
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嗐,都已经这岁数了,好多事情都无所谓了……你呢,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孩子了?”
“结了,又离了,有个女孩儿,跟着她妈妈呢。”
“唉,感情也是不顺啊……”她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快检票了。”
我也看了看表,说:“咱们一起走吧,我也快检票了。”
她问:“你哪趟车?”
我说了自己的车次后,她瞪大眼睛,再次露出两个小梨涡,说:“嘿,真是巧了,我也是这趟车……你哪个车厢?”
我们俩对了一下车厢和座位号,发现并不在同一个车厢。她耸耸肩,说:“走吧,去检票吧。”
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们俩走到队尾,我说:“你在外面呆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忘了中国话。”
“废话,母语能忘得了吗?再说了,那边也有华人,偶尔也会打交道的,大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是基本都说普通话。”
“对了,加个微信吧,以后没事儿常联系——你们那边儿也用微信吧?”我说。实际上,我知道,加了微信也不会有什么联系,不过这是好友久别重逢后最基本的礼仪。
“当然了,微信早就走向国际了好不好,”说着,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调出自己的二维码,“你扫我吧……家里人都用微信,平时跟他们视频的时候,这个最方便。”
我扫了她的二维码,添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后,童心未泯地说:“你给我说两句西班牙语听听吧,让我也长长见识。”
钟晓彤笑了,也许是在嘲笑我的幼稚,然后她卷着舌头,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我自然是一头雾水,问:“你别是用外国话骂我呢吧?”
“呸!我说的是见到了老朋友,让我很高兴……你还是跟高中时一样贫。”
“我也只跟熟人贫……好了,马上就到咱俩了,先检票吧。”
过了检票口后,我主动帮她拿箱子,一直拎到她的车厢所在的门口,说:“我就不跟你进去了,我的车厢在后面那个列车组,中间通不过去。”
她笑了笑,说:“行,反正咱俩也加微信了,以后常联系吧,有空来塞维利亚,到时候我好好招待招待你,那边的景点还是挺多的。”
“那没问题,不过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去那边儿……你还从长沙回北京吗?”
“不了,我在那边的工作完事之后,直接回西班牙了。”
“我还说回北京之后一起吃顿饭呢……等你什么时候再回国,别忘了给我发消息,到时候再一起吃饭。”
她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拉起自己的箱子,走进车厢后,挥手向我道别。我也向她挥了挥手,看着她拐进车厢之后,我背着包走向后面的那组车。
我们互加微信之后,也只在当天临下车的时候联系了一下,之后再无聊天。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这位高中时候的朋友了。是的,即使我现在的人生尚未过半,但是我依然使用了“最后一次”这么绝望的词汇。
过了约莫半年多的时间,已经是2020年下旬了,我从某个高中同学那里得知,钟晓彤孤独地死在了西班牙塞维利亚的某个公寓里。那时,正值欧洲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候,西班牙也未能幸免。病毒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人们身份的高低贵贱,而选择性入侵。钟晓彤受到了当地信息的迷惑,认为中国把这个病毒夸大其词了,便放松了警惕,结果“顺利”感染了这个可怕的病毒,最终命丧黄泉。我依稀记得,钟晓彤和我一样,对杨柳絮过敏,她应该也会常备口罩。只不过我不知道塞维利亚的气候和城市绿化是否也像北京一样,每逢春季便会漫天飘絮,她是不是不需要再准备口罩了。
人命浅危。为了纪念我高中时候的朋友,特意把这段在整个故事中无关紧要的情节强行加了进来。
登上了南下的高铁后,我再次给程辰打了一个电话,照旧被挂断了。我给老歪发了一条微信,说自己出差了,这几天不在家,让他帮我通过贾婷婷传达给程辰,我给她买了一套化妆品当做圣诞礼物,放在鞋柜上了,程辰有时间的话,可以回去拿。老歪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话传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