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希凡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
一切都扭曲成了污秽的黑色泥浆,交缠、破碎、碾压,最终融为一体,被彻底吞噬。
无数螺旋状旋转的牙齿将卷入的一切撕得粉碎,再毫不留情地吞入口中。
极致的贪婪,不论是什么,它都贪婪地吞噬殆尽,连一丝碎屑也不剩。
它是遮天蔽日、吞噬大地的存在。
原本应该挂在天空的太阳位置,如今只剩一片由牙齿组成的漩涡。而在那漩涡的中心缓缓裂开,一条巨大的黑色舌头从中慢慢伸出。
这一瞬,仿佛永恒。伊希凡感到自己渺小如尘埃,毫无意义。难道他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成为这东西的食物?
“伊希凡。”
就在他几近崩溃、准备在这巨大存在面前放弃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坚实而柔和,既炙热又冰冷,温柔中带着威严,仿佛近在耳边,却又远在天边。
那声音像极了父亲的声音,或者,也有几分像帕乌斯特的声音。
但它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帕乌斯特。
伊希凡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他那带有奇异红光的榛色眼睛直视着面前的存在。
那东西仍然只能被称作“幽影”。
它依旧漆黑、难以察觉、无法听闻,且巨大无比。
但与刚才那遮天蔽日、伸舌吞噬大地的庞然巨物相比,如今的幽影小得可笑,弱得不值一提,甚至让人发笑。
或许刚才那过于荒谬的幻象,已经让他的感知发生了偏差。
尽管如此,幽影依然是一个强大的存在。
伊希凡毫不畏惧地向前冲去,心境澄澈如一汪湖水,手中的剑轻轻挥下。
没有任何声音……或许只是他没有听见。
“……伊希凡。”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他猛然清醒。
环顾四周,刚才那巨大无比的幽影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扑通。
意识回归后,他才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整个人瘫倒在地,脸贴着地面。
哪里出错了吗?
‘……啊,我的腹部。’
他流了太多血。
“……帕乌斯特……”
伊希凡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帕乌斯特。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扑通。
帕乌斯特出现在他面前。
伊希凡以为自己已经濒死,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
是刚才那奇异幻象的后遗症吗?
帕乌斯特的脸上正不断涌出鲜血。
从他紧闭的右眼中,鲜血不停地流淌,仿佛永无止境……
嘎——嘎——。
“……乌鸦……”
耳边传来乌鸦的啼声,伊希凡喃喃道。
难道这是在宣告他的死亡?在幽影森林中听到乌鸦的声音,真是闻所未闻。
“你听到了吗?”
帕乌斯特神色震惊地问道。
“那东西……啄瞎了你的眼睛吗……?”
伊希凡在逐渐失去意识中虚弱地问道。
“它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你明白那声音的意思吗?”
帕乌斯特急切地追问着正逐渐失去意识的伊希凡。尽管伊希凡因失血而濒临死亡,帕乌斯特自己也在失血,但他似乎更加执着于那个声音的真相。
“伊希凡,快告诉我。你听到那东西在说什么了吗?还是……是我在说话?你听到了吗?我说了什么?快说!”
伊希凡缓慢地眨了眨眼。他从未见过帕乌斯特如此焦急的模样……
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同时全身的感知变得迟钝,尽管身体在颤抖,却几乎没有实感。
他艰难地动了动如被麻痹的嘴唇,用最后的气息低声呢喃:
拉——梅——德……
帕乌斯特睁大了仅存的一只眼,低头凝视着伊希凡。
那冰蓝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清晰得让伊希凡忍不住笑了出来。
“帕乌斯特,你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他想这么说,但声音却无法发出。
说来奇怪,尽管流了很多血,但感觉上,似乎还不至于死得这么快才对……
“……看来可以加快些进度了。不知道是该说超出期待,还是有些意外。”
帕乌斯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奇异的热度。
‘不过,在那之前,我可能就会死了……’
伊希凡缓缓闭上眼睛。
想到即将死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死在这里。瓦尔塔努斯的复仇,还没有完成……
“……”
“你是不是对自己还活着感到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的……”
“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及时治疗的话,还不至于丧命。不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王国军,我们的身体还有很多未尽的使命,不是吗?”
帕乌斯特冷静得过分的语气,让伊希凡怀疑之前与幽影的战斗是不是一场梦,或者是否被某些细节夸大了。
然而,当他看到帕乌斯特右眼被厚厚的绷带层层包裹住时,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
伊希凡刚想撑起身子,询问乌鸦是否真的啄瞎了帕乌斯特的右眼,便被对方敏锐察觉到。帕乌斯特按住他的肩膀,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昏迷了多久?”
“从与触手熊战斗算起,今天是第三天了。”
“是魔法治疗的吗?”
“我自己接受治疗时,顺便也让他们帮你处理了一下。”
帕乌斯特云淡风轻地回答,话语中却隐藏着几分隐晦的暗示。
同时,他的手按在伊希凡肩上,用手指写下了一句话:
“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保持低调。”
伊希凡也用手指在帕乌斯特膝上写道:
“是因为我杀了那幽影吗?”
尽管有许多疑问缠绕心头,他最迫切想知道的却是这个问题。那个连阿佩尔曼王国都无法征服、只能容忍其存在的恐怖幽影,真的是被他斩杀了吗?
帕乌斯特微微眯起他仅存的一只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用手指写道:
“只是让它退却了而已。”
确实,如果没有魔力的伊希凡真的能杀死幽影,他们之前就不必经历如此艰难的战斗了。
换句话说,如果他真的有那种力量,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什么关于开拓暗影森林的司法交易,早就会直接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了。
‘我为什么会昏过去?’
冷静下来,一个一个问题理清楚。
伊希凡问帕乌斯特,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致命伤,却还是昏迷了过去。
帕乌斯特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温和微笑,用手指在他的肩膀上写道:
“因为你听到了恶魔的真名,并直面了它的存在。”
……什么?
“如果你需要方便,我可以扶你起来。既然已经清醒,接下来的事情自己来吧。”
当伊希凡试图猛地起身时,帕乌斯特顺势扶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伊希凡按住尚未痊愈、隐隐作痛的腹部,用锐利的目光盯向帕乌斯特。
恶魔?刚才帕乌斯特真的说了“恶魔”吗?还是自己看错了?
帕乌斯特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扶着他的背,在他的背上写道:
“以后再说。”
现在是需要谨慎行事的时候。
伊希凡、帕乌斯特,以及格尔芬三人,成功从暗影森林中活着归来。
在那个危险重重的地方,他们经历了漫长而致命的一夜,与触手熊的死斗后才勉强逃生。
伊希凡的伤情虽然令人信服,但帕乌斯特右眼失明却显得有些蹊跷。
触手熊的攻击虽然凶猛,却没有将他的头部完全击飞,而仅仅是右眼消失,这听上去未免有些奇怪。
为了掩盖事实,他们对外宣称,在触手熊战斗后重伤倒地时,被幽影森林中的小怪袭击,才导致右眼失明。
这一说法并非毫无依据,因为暗影森林确实有许多扮演清道夫角色的小怪,但事情听起来过于离奇,自然让人多了几分怀疑。
帕乌斯特因这次事件,在治疗后还被强行接受了一次残酷的刑讯。
这次审讯中,他被用钩爪穿透四肢吊起,背部、胸膛、大腿的皮肉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甚至露出白骨。
即便在魔法治疗后,直到昨夜,他仍然无法自由活动。
然而,无论多么严酷的折磨,帕乌斯特都如钢铁般坚韧,甚至让施刑者感到胆寒。
不管是钩爪穿透四肢,还是鞭打剥离皮肉,甚至被丢在地上拖拽,身体被尖锐的石块刮得伤痕累累,他从未发出惨叫,从未流泪,更未曾开口求饶。
他只是闭上眼睛,紧闭嘴唇,默默忍受了这一切。
那是一种庄严的姿态,只有在无尽黑暗中依然坚定前行的人才能展现出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名字,叫做希望。
帕乌斯特从伊希凡身上看到了最真实的希望。
这种希望不是他那令人惊叹的剑术,也不是他敏锐的洞察力,甚至不是他对复仇的执念,或是他斩杀幽影的未知力量。
帕乌斯特看到的,是伊希凡听到恶魔的真名,直面它的存在——即使那只是一具残存的恶魔之影,依然能够保持理智,活着回来。
帕乌斯特无法理解,伊希凡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但毫无疑问,这一切再好不过了。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也许是时候将秘密告诉伊希凡了。
帕乌斯特看着神情恍惚的伊希凡,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