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伟说得虽然小声,他的话还是落进了他老爹耳朵里。老头子不悦地瞪他:
“家伟,你是怎么回事?安宁都答应了,你当个校长就忘祖背宗了?”
唉,老头子每一次训赵家伟都要拿校长的名头说事儿,真不知校长这名头哪里得罪他老人家了。赵家伟眼看老头子的怒气要冲他来了,赶紧禁了言。
老头子一只脚都跨在门槛外头去了,又回头加一嘱咐:
“就这么着吧,你们啥也不用准备,按时回来就行。大年初一驱魔除邪能管一年的,家家都要做神,神婆很难请到的,不要耽误了。”
这件事情就这么被权威的老头子拍了板。
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就算卦,请神婆,驱魔除邪祟。折腾得人仰马翻,那样的场面赵家伟是早已习以为常了。
见安宁破天荒地没有极力反对,一丝欣慰掠过赵家伟的眸底,只是他还是不敢在安宁面前表露出来,他知道安宁心里依然是一百个反感这种事儿的,不过是不想拗了老人们意而已。
转眼年关将至,安宁的身子一天天的笨重了。赵家伟这回请了十天假,把学校一应大小事宜都托给了王小飞,他老早就带着老婆孩子回盆山镇老家度假来了。
距离年三十还有七八天时间,赵家伟每一天都带着安宁去重温那年他俩走过的足迹:老街的古朴风景,穿山河河堤两边的果木林园,地主庄园的残垣旧迹,最后他们去山神庙焚香拜佛。
安宁上一次去参观山神庙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赶中巴车去的。殊不知从赵家堡去山神庙有一条非常接近的捷径。
赵家院对面的乱石坡有个岔路口,两条道路各通一方。其中一条就通往山神庙。
因为牧人每一天都会赶着成群的牛羊从这条路上过,常年历经羊踩牛踏之后形成了宽阔硬实路面,且路面是红色的,因为这一带的土壤红颜色的缘故。从赵家小院望去,像一条红色飘带蜿蜒在这荒坡上,衬着满山遍野的嶙峋怪石,别是另一番景致入眼来。
当地人称这条路“牛大路”。
牛大路不仅宽阔,路面硬实得像是专门做过硬化处理似的,发着光亮。赵家堡还没有修村道公路的时候,牛大路就是人们眼里最豪华的路,“通天大道”一般的存在。
如今修通了赵家堡的村道公路,牛大路被比下去了,暗淡地保持着原有的样貌,盘桓在坡上。只有牧人每天还是要不离不弃地走着它。比起平整的,有边有角的水泥路,牛大路变得狭窄、凹凸、毛糙。
于是牛大路失宠了。像赵家伟们的童年时光一样,隐没在岁月的旧迹里,模糊不清了。
每年初一十五的,赶庙会的日子,会有一些人往牛大路上慢悠悠地逛到山神庙去。但其实,大多数人是选择开车通过盆山街去赶庙会的。
赵家伟带安宁走过一次,就这些天,因为没事闲逛,赏一赏冬季荒芜的风景。
晚上,清冷的月光下,乱石间的牛大路,红泥巴的颜色变成了月光白,与黑魆魆的乱石堆形成黑白分明的对立。白色的像美好的精灵,黑色的像暗夜的鬼魅。
夜色中,远远望去,像一幅隐隐蠕动的画卷。神秘,邪魅。
这样的夜里,安宁虽然感到背脊骨有些发凉、发怵,但是,她还是宁愿一个人待到赵家小院外面去。
核桃树下,冰凉的石凳子上,多待一刻是一刻,不愿意进屋面对赵家一干人等。
格格不入的,怎么努力想要融入,可就是隔着铜墙铁壁似的,总寻不到入口。
尽管这段时间以来,赵家人的态度和气的时候多,似乎对安宁多了一些迁就。然还是隔膜着。看似和睦的氛围,似乎也是需要努力地、违心的去维持的;一切都不能是那么自然地,舒适地相处。
安宁悄悄溜出来,欣赏这模模糊糊的山野月色。哪怕总感觉是有些怕怕的,诡异的,冷清的,也好过屋内的热闹和温暖的火塘。
因为里面的热闹和温暖好像跟她没有关系,她只能徘徊在边缘。
年三十那天,百十来号赵氏族人齐聚在赵家院子里,足足摆了八九桌酒席。
赵家堡的赵氏族人都聚在老族长身边过年,场面异常热闹。
只要老族长还健在,不会再有第二个族长。饶是如今他也老了,成了一个步态蹒跚的老人,可族人里没有谁的威望盖得过他。他依然坐在上位,身披族长光环,接受着族人的贺拜。
成年以上的族人都举起酒杯给老族长拜年,未成年的儿孙女们却在父母的授意下行跪拜礼。
向老族长、向长辈们拜年。
老族长眯着层层条纹的眼睛,咧开没牙齿的嘴,从头笑到尾。不停地重复着:
“好,好哇,好。”
随又转头朝他家的老婆子嚷叫:
“老婆子,去里屋把红包拿来,给崽崽们发压岁钱。”
一听要发压岁钱,小一点的那些个娃们乐得像孙猴子一样,挠头搓手,巴巴地望着老祖母佝偻的背影,走进堂屋。
果然,老祖母端着一个圆簸箕出来,里面小山似的堆了一簸箕红包。孩子们被红包诱惑着,心儿都动荡起来,好像那红包里面一定装着多么丰厚的赏赐似的。
老祖母笑盈盈地把红包挨个儿发到孩子们手里。
大一点的孩子道了声谢,就把红包塞进了衣服兜里,并没有要当场拆红包的冲动。兴许是他们意识到当面拆红包,暴露他们激动按捺不住的心思,不太好看,所以不好意思轻举妄动;兴许是,他们知道红包里不过是些小碎零钱,纯属哄小孩子的,他们不再是幼稚的孩童,不看也罢。
小孩子们就不一样了。到底是小孩子,压不住好奇心,都打开了红包:
“哇,好新啊,唔,还有香味儿。”
“我两张拾元,你呢?”
“我也是两张拾元。”
“崭新的,好香!”
“钱的味道。”
“原来钱的味道是这样的。”
“新钱才闻得到,旧钱是闻不到的。”
孩子们亮出那些新得像刚从印钞机里捞出来一般的人民币,笑开了颜,比一比,闻一闻,再甩一甩听那“哗哗”的响亮的声音。眼睛弯弯地眯成一条缝,毫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欢喜。
每人两张崭新的拾元人民币,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老族长可真不偏心,一视同仁。甭管是大娃,还是小娃,哪个娃娃也不得罪,不愧是老族长的心思。
安宁看着那些崭新的钞票也有些心动,真的没见过这么新的钞票,居然也想拿一份红包,好想把新钞票拿在手里摸上一摸,闻上一闻。
可她是大人,是个大肚子的妇人,哪里有脸提出这不符合身份的要求来。
正自发呆时,有人轻轻拐了一下她的胳膊,耳边响起赵家伟的声音:
“老婆,老婆,想要压岁钱吗?”
只见赵家伟一脸神秘地看着她。
“当然想咯,你要给我发压岁钱呀?红包拿来吧。”
安宁摊开手掌,直伸到他鼻子下面,挑衅地看着他。一副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吃定你了的样子。
赵家伟真的从裤兜里摸了一个红包出来,献宝似的放在她摊开的手掌里。
安宁瞬间心花怒放,像小孩们一样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红包,抽出两张崭新的拾元面额人民币来,分明是与刚才孩子们的红包一模一样的。
安宁摩挲着手里的钱,举起来闻,嘴角不经意的上扬,欣喜地道:
“老公,这是你专门给我准备的吗?”
“不是,我问我妈要的,不过是专门为你要的。”
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赵家伟笑她:
“切,幼稚。”
年饭时间,村子里,鞭炮声声,你家放罢我登场,有时此起彼伏,有时连成一片,浓郁的年味儿和亲情味儿和着鞭炮释放出的二氧化硫的味道充盈着傍晚的天空。
这是安宁在赵家堡过的第二个年,自第一次在赵家莫名其妙地挨了赵家伟掌掴以后,她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这个家了。
后来,赵家伟的家暴正式上演,安宁更是死也不想来了。
而赵家伟每一次犯浑过后,每一次悔过的态度也是十分诚恳的,绝对的不勉强安宁做她不愿意的任何事情,哪怕违拗着家人和父母,他也是不强迫她的。
他自然也不会强迫安宁非得跟他回老家来过年,这也是安宁每一次原谅他时的约法三章之一。
安宁外表柔弱,但安宁一旦坚持起来,赵家伟一时拿她是没有办法的。
赵家伟拿安宁没有办法,赵家的人拿赵家伟也就没有办法了。
尽管他们对安宁早就忍无可,恨不能马上休掉,另择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比头一个难对付太多。
并非安宁有多大本事,能拿捏赵家人,只不过是赵家伟真的不舍得失去安宁。
家里人是在向赵家伟妥协的。
没办法,谁也没有料到,赵家伟自己也没有料到,他会遇到爱情,他会向爱情妥协。
他爱上了就难免有些失控,这是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是赵家伟的软肋,也是赵家人的软肋。
是令他们无比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软肋。
只有在赵家伟被酒精壮着胆子的时候,被酒精迷昏聩的时候,他的本性才会爆发,他才会像个真正的赵家儿郎那样发挥男人的权威,教训一个不肯卑服于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