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突然间烟瘾发作起来,他全身摸一摸,从上衣兜里摸出了扁扁的烟盒。心里瞬间庆幸着,还好,把它们带来了,不然这人间的最后一支香烟也不得尝了。
他小心地从烟盒里捻出一支香烟来,含在嘴里,再一次摸索着身上的每一个兜。没有一个兜可为他提供打火机了。
他不甘心地摸了又摸,最终彻底失望了。不能啊!不是配套的吗?有烟盒的地方就放着打火机,怎么会偏偏落下了呢?
少华再一次向身上的每一个兜确认了一遍。即便每一个兜都是空空的,扁扁的,他还是再三地要确认了又确认。
这样的动作之间,他似乎忽略了含在嘴里的香烟,一不留神,香烟从嘴里滑出去,掉在了石头上。
少华弯腰去捡香烟,即使没有火,他也非要去把它捡回来不可。一阵风来得很突兀,把那一支单薄的香烟在少华指尖可触及的地方吹滚起来,翻了几翻,掉进水里,随流而去。
少华的最后一支香烟终归没有来得及点燃,他终究是无法再尝一口那令他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无比渴望着味道了。
少华嘴角微微上扬,眼角挤出弯弯的弧度,露出了一个超脱的笑容。随即,他的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滑,往下滑……
大石板上被溅了一滩水,汪在那低洼处,像盛装眼泪的天池,好几天都不曾干涸。
石板下的江水自顾自的流淌着,不着半点痕迹,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旋涡像巨兽的嘴巴一样搅动着深不见底的洞穴。
在家乡的碾磨房下面,年春和小伙伴在水沟里玩得正欢,突然看见一个小伙伴从那飞速转动的水轮上掉下去了。下面是一个深邃黝黯水潭,水潭上空浮动着阴森森的寒气,令人不住地打着寒噤。
年春和小伙伴们来到水潭边,准备搭救落水的小伙伴时,却发现那水潭里浮起来的一具尸体,尸体的一边脸上有一块疤痕,好清晰的疤痕,好像是面皮掉了一块,好刺眼。
那有着疤痕的面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那正是少华的面容!
年春顿时身心俱碎,悲切地呼唤着少华的名字:
“少华,少华…….”
被自己的喊声从噩梦中惊醒,年春的耳边犹还回荡着自己的余音。
少华?自己怎么换起他的昵称来了?
感觉脸颊上湿漉漉的,丽秋伸手摸了一把,居然是泪水。突然感觉胸口像是被剜去一块肉般,痛的揪起来。
年春不敢再睡了,虽然才半夜三点,她好害怕睡着了又会做同样的噩梦。这样的噩梦她永远也不想做,即便梦终归是假的,甚至是相反的,她也不想陷在这样悲惨的梦境里。
呸!呸!呸!滚远一点,如果真有什么魑魅小鬼存在于冥冥中的什么空间,都滚远一点吧,滚到看不见,听不不见的地方去。
这是年春记忆中,母亲每一次做噩梦都会这样对着空气“呸”上好一阵。于是她也学着母亲连续“呸”了好几下。
第二天中午,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休假的年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她不知道自己要逛到什么,但是今天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一刻也不想待在屋子里。甚至都不想往家的方向去,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是年春顾不了那么多,她就是不想回家,就是想呆在这大街上。
不知不觉,年春来到了天桥上,她站在天桥上俯瞰着大街上的车水人流。突然,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来。
年春浑身一震,是少华?没错,是她老公少华!
年春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飞快地从天桥的螺旋梯上往桥下奔。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生怕跟丢了他。
还好,到了桥下,那个身影还远远地在前面人群里蠕动。年春紧紧跟随,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一下。她想喊,但是一想到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她就忍住了。只着急地默默尾随他往前走去。
那是…..河堤的方向?他要去河堤上逛吗?
再穿过那个临时的蔬菜交易市场就到河堤上了。年春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华穿过市场去往河堤上了。
可是当她也穿过市场来到河堤上时,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踪影。她顺着河堤找了好长时间,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是连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无奈,年春又折回来,在市场和河堤那一带反反复复地徘徊,寻寻觅觅地游荡。
直至太阳下山,一无所获的年春才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难道他还在躲着自己吗?他还是不愿见自己吗?
一连好几天,年春都在大街上徘徊,在大桥上守望。可是都毫无收获。
那天,年春在街上遇到少华一女同事,打招呼的时候,那女同事说自己昨天还在街上看见了少华,只是没等自己上前打招呼,他便淹没在人流中了。
“你在哪儿看到他的?”
“在天桥下面,人很多,他好像要去河堤那边。拐个弯儿,人就不见了。”
年春紧张又失望,自己这几天都在这一带,但是除了那天,再也见不着人影了。
此后遇见的好几个熟人,都说曾经在街市上有见过少华,都往河堤的方向一忽闪,就不见人影了。
难道他天天来逛河堤?他为何要来逛河堤?他为何不回家?
年春今天有一种要把河堤上下翻个底朝天的执拗劲儿。她沿着河堤一路寻到下游,很遥远,很偏的地方。从不曾来过的地方。
钓鱼的,大阳伞,很响亮的音响声。吃草的马儿,马背上的乌鸦,水中央的白鹭……
年春寻不见少华的影子,却感觉这里的空气中都是少华的气息。因为,大家都说他天天来这里。
年春寻了一块石头坐上去,等吧,总有一刻会等着他的。
石头的低洼处有少量的积水。石头下面,江水里有很多的漩涡。年春看到旋涡就有些心惊。她怕那东西。漩涡那东西像极了一个食人的魔兽。
小时候,年春与小伙伴在穿山河里摸鱼时,小伙伴被河里的漩涡吞噬,她为了搭救小伙伴,被小伙伴一同拉进漩涡里去。俩人沦陷在旋涡里出不来,昏天黑地地命在旦夕,要不是被过路的庄稼人救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从此,年春才知道水里的漩涡有多可怕。
太阳又落山,年春又落空。但是她不气馁,不放弃,改天还要继续来守候。
年春更加坚定地守株待兔式的,在那一带守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的早晨,她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就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她到龙滩江下游的沙场去一趟。
那是个采沙场,年春打了出租车去,到了那里,发现围了很多村民,中间还有几个民警。看起来像是一个出事地点,年春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事儿跟我有关吗?会是什么事呢?
年春迟疑着穿过人群,径直来到穿警服的人身边。年春正准备询问民警找自己来是什么事儿,倏地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那张脸,那张与梦里一模一样的脸,连脸颊上的疤痕都一模一样。梦里的尸体是少华的,那么他…….
年春呼吸急促,浑身无力,一下瘫坐在沙滩上。她艰难地手脚并用向那个尸体凑过去。
此时,周遭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你是杨年春吗?”
民警问了一句。没人回答他,没人顾得了回答他。
那张惨白,浮肿的脸,面颊上掉了一块皮,露出有些发黑的腐肉,原来梦里看到的尸体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疤痕,一模一样!
距离躺在那儿的他还有一步之遥,年春眼前一黑,趴在那儿不动了。一滴晶莹自她的眼角滑落,挂在她早已变得死灰的面颊上,风一吹,留下了一个干涸的印迹。
挖沙的机器兀自轰鸣着,似是见惯了这般生死,见怪不怪。
“唉,这条江,每一年都要收好多人走哦。”
“想不开的人太多,龙滩江又没有盖子,拦也拦不住,有什么办法。”
“女的好可怜,一定是他老婆吧。”
“死的倒是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受罪了。”
“是啊,难的是活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