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伞高张，暑气蒸腾在滦川上空，热浪席卷了这座城市每一处角落，蹲坐在街巷尽头的沙皮犬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整座城市似乎在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蝉鸣一声更比一声高，放纵地宣告着仲夏的来临。
滦川市中心医院内。
大概是高温的缘故，此时医院内格外人满为患，几乎各个诊室都被挤得满满当当。大厅内更是人声嘈杂，人声与机器叫号声掺杂在一起，每一处窗口前都排满了长队，连药房内都是人头攒动，未知的恐惧与不安静的环境重叠，无端得让人感到更加心烦意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神心理科。这间诊室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刺目的阳光在穿过纱帘后都变得温和起来，柔柔地倾洒在婴儿蓝墙布上，把整间诊室都染上了轻柔又明亮的金黄色，让人有一种时光似乎静止在这一刻的错觉。
“最近的生活怎么样？”许逾远翻阅着初诊资料，带着笑意问，“听说你被滦大录取了，恭喜。”
坐在他面前的少女闻言歪头笑道：“最近睡眠质量还可以，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许逾远失笑，他合上记录档案：“看来上次给你开的药效果不错。”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那再开一个疗程。这次结束后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少女乖乖点头，眼神澄澈又无辜，怎么看都是一个简单纯真的少女模样：“我听您的。”
许逾远在心里微微叹息，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时却又生生咽下。只在女孩起身道别准备离开时，才下意识地喊住她：“殷浔……”
殷浔回头，语气困惑：“还有什么事吗？”
许逾远在心中斟酌着字词，对上她的目光：“这几次诊疗我听出来你想隐瞒过去，但是药品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外物，你想彻底恢复正常，还是要……”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殷浔就已经笑盈盈地打断了“许医生，我记得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只是想睡个好觉。”她的声音明明又轻又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想要的只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既然药物可以达成结果，为什么还要纠结呢？”
她的手放在门柄上，在说完的下一秒就推门而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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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输液室。
最后一滴药水流入输液瓶中，早等在一旁的护士已经熟稔地拔出在手背上的针头，并把肤贴贴到针眼处，一边收拾一边提醒：“感觉困很正常，拿完药后休息一下就好了。”坐在他旁边的少年五官俊朗，伸了个懒腰后，笑嘻嘻调侃道：“时景，你一到滦川就发烧，不会真是水土不服吧？”
江时景戴着可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连续数天往返于医院输液已经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他没有理会钟越州的打趣，而是站起身，双手插兜，就往开药处的方向直直走去。钟越州大步追上他的步伐，念叨着：“你看我多辛苦，你这来医院都快一周了哪次不是我陪你的。”说着说着他又高兴起来，“等滦大开学了，我们就又能做同学了，没准还是室友！”他胳膊肘开始撞江时景，“激动不？”
江时景已经排到黑压压的取药队伍里了，尽管医院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是过于繁多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还是让他的心头无端燥热起来。他一语不发地站在队伍里，竭力让昏沉的大脑清醒一些。钟越州大概也察觉到了，默默地闭上了嘴。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条队伍格外冗长，行进得也格外缓慢，钟越州似乎被身后的一个小孩嘹亮的哭声吵得不耐烦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问江时景：“你要喝什么吗？我去对面便利店买点东西。”
见江时景摇头，钟越州也不催他，他抽身从长队里蹿出来：“我到大厅等你。”说完逃一样离开了这片让人窒息的环境。
这个熊孩子哭声大得似乎能掀翻医院屋顶，单手牵着他家长自顾自玩手机，似乎已经对哭声免疫了，没有半分制止的意思。队伍里其他人纷纷对这边怒目而视，有稀稀疏疏的指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么没家教”“小孩都教不好真失败”“吵得我烦死了”……面对这种舆论压力，孩子家长却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她还继续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地玩手机。
“请问你愿意和我换一个位置吗？”
少女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砂糖的质感，因而绝不会显得过分甜腻。她本来站在江时景的前面，不知为何转过身问他愿不愿意换个位置。她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一双明澈的青黑色瞳仁，眼睛里带着天真的蛊惑，眼尾却微微上挑，染上几分咄咄逼人的艳色。
江时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侧了侧身，示意女孩来到他的身后。少女的眼睛弯弯，似乎在笑：“谢谢。”
她来到江时景的身后，与噪音的来源只有一步之遥。这位中年家长并没有在意自己前面到底站的是谁，只要不妨碍到她的位置就行，因此继续低头刷视频。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也或者是根本毫不在意，视频背景音也被她调到最大，与孩子的哭声几乎成了噪音二重奏。
殷浔笑吟吟地低下头，弯腰看着这个大概六七岁的孩子，她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是很开心，连声音里都多了喜悦：“他真可爱呀。”她衷心夸赞道，像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一样，殷浔抬头问专注刷视频的女人：“阿姨，我可以逗他玩吗？”
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校园里出来的学生，身上还带着青涩的天真，青黑色的瞳孔里满是渴望：“我可以和弟弟一起玩吗？”
中年女人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殷浔看上去更开心了，她俯下身子，凝视着这个还在大声嚎哭的孩子，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却又在近处堪堪停下。她的手上戴着一串用单根红线串成的白玉手链，无瑕的白玉连在纤细的红线上，随着她的举动颤巍巍地抖动。这个孩子打了个哭嗝后不哭了，他呆呆地盯着那串颜色鲜亮的漂亮手链看，也跟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拿到它。
殷浔注视着他的动作，似乎是不想被小孩拿到，她的手开始往回收，但是动作却比孩子要慢了半拍——这时却意外陡生，孩子的手已经够到了他眼里的新奇玩具，他用力一拽，这串漂亮的手链就脱离了殷浔的手腕，纤细的红线太过薄弱以至于无法支撑住这样的力量，随着脱离的瞬间崩坏开来，原本在连在上面的几枚白玉石立刻被分离了出去，争先恐后地在空气中划出几道弧线，就先后落到了地上，发出脆响。
这边的变动引得众人都安静下来，连一直低着头的中年女人都把注意力从手机里挪出来，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只有那个孩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没有拿到想要的漂亮玩具，于是扁了扁嘴，又做出要哭的样子。殷浔抢在他张嘴的前一秒开口了，她的语气里有惊讶，有不满，似乎还带着委屈的哭腔：“阿姨，您看，他把我的手链拽坏了。”
中年女人咳嗽了两声，终于收起了手机，面色讪讪地说：“你们不是闹着玩呢吗……”
“闹着玩？”殷浔的语气委屈极了，“在场这么多人，都能看到是他伸手想要拽，我已经想收回手了，但是比他慢了一步，所以被拽坏了。”她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有不可置信，“阿姨您不信吗？不信您可以去看监控呀。”她一抬手，直直指向斜前方的摄像头，“这是我的东西，您也看到了，它现在坏了是事实啊。”
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平时干过什么事，中年女人面对这种铁证实在是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在众目睽睽中，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问：“一串石头而已，我赔你算了。”
“这样最好，我就知道阿姨是好人。”少女歪了歪头，乌墨般的长发流泻，发尾打着微卷垂在身前，她双手自然交叠，看上去脾气好极了，“这串羊脂玉成色算不上顶级，大概价格在三十万左右，不过看在我和这位弟弟这么有缘的份上，您给我二十万就可以了。”
四周鸦雀无声，人群中传来低低的抽气声：“这么贵……”殷浔仍然俏生生地站在妇女的面前，眼神无辜又天真：“您是直接汇到我的银行账户呢还是支票？”她语笑嫣然，似乎很为女人考虑，“现金的话您也不好给，对不对？”
中年女人的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你故意的！你就是想要讹诈我！怎么可能这么贵！”
还未等殷浔答话，少年清冽的声音已经响起了：“她没有骗你。”
江时景俯身捡起正好滚落到他脚边的一枚白玉石，玉石清凉温润，上面已经有了丝丝明显的裂痕，带着油脂光泽的莹白在光下熠熠生辉。他伸出手，在殷浔和中年妇女面前摊开手心：“水头这么足的羊脂玉价格有多高，应该不用多说。”
“您若是不信，等药取完了，可以和这位小姐一起去鉴定。”他敛眉，淡淡落下最后一句话。
他们正说着时，早有其他热心人把散落的玉石都捡起来，捧到殷浔面前，江时景把自己手中的那枚也放入其中，神色淡漠得仿佛刚刚刚刚说话的并不是他。
殷浔收回被捡起的玉石，冲这位帮忙的陌生人笑了一下。尽管口罩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但是眼睛里的笑意却是分明的：“谢谢。”她又问愣在那里的中年妇女：“阿姨，您做好决定了吗？”
她看上去跟刚刚夸赞可爱的神情别无二致，连语气都如出一辙的绵软甜美：“您要是还不相信，我们可以去鉴定一下——当然鉴定费就不用您出了。”
中年妇女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了，连她牵着的小孩都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把本来已经挤出来的眼泪又生生憋了回去，妇女张了张嘴，艰难地从嘴里咬出几个字：“太贵了……”
“嗯？您说什么？”少女似乎没有听清，她倾了倾身，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我说赔不起……”中年妇女一开始无所谓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她咬了咬牙，连身体都有些颤抖，“我们真的……赔不起……”
“这样啊。”殷浔的声音温柔极了，“那可就不好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