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槐江山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起来太阳还撑着微弱的光呢,眼下忽然就起了雨。
水汽在各个台阶上,各个石桥上,各层楼宇上,氤氲蔓延着。
苏乾坐在游廊上,头靠着柱子,闭目聆听。
窸窸窣窣,淅淅沙沙,滴滴嗒嗒……
苏乾捕捉着每一处的声响。
他不是很喜欢凑热闹,所以今日丰乐楼关张,水桃叫了几场戏在丰乐楼的台子上唱,大家好奇都去了,只是他躲在后院中享清闲罢了。
他在这里倒是没什么牵绊,虽然说也不喜欢出去闲逛,或者是结交什么其他的人,但他却是最常出去的,因为他也是最迫切要得到《英招集》的。
看不惯大家在这浑浑噩噩混日子,但碍于自己的身份,苏乾也不敢多说什么。
所以日子久了,他总是显得那样的不合群。
倒是九州,能说会道的,又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水桃千凡、小霜、灵钧甚至是轩轩他们中间。
没得到过一句埋怨,全是赞扬和认可。
而随着水桃心态的慢慢放缓,他对九州的偏见也就渐渐的放了下来。
其实当初对禁林有偏见,也几乎是着红荔主任的道。
如今细细看下来,这里最堪受用的也就只有九州了。
这九州沉稳老练,又有许多主意,做事又不喜争。
甚好甚好。
水桃侧眼瞧着在楼下看戏的九州,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戏终究是散了,可一日无事,因为飘摇着雨,又没有想出去的,九州便招呼着大家想把先前在禁林里的牌局支起来。
因为叶子牌比较好上手,可以玩的人又多,所以热热闹闹的凑了两桌。
“灵钧是个不堪输的,怎么玩着玩着忽然就恼了呢?”小霜听见灵钧放了狠话,打趣道。
“何时见我恼了,我打得正起兴呢。”
“这刚放了月钱,可别一股脑都进了你们俩的钱袋子。”水桃也是输累了,白一眼小霜说道。
“总是输,总是输,真是没劲。”千凡也满是抱怨。
“偏就是你赢的最多还在这里跟我们哭穷。”轩轩看不惯她,又靠在千凡的身边,小声嘟囔道,“把你赢了我的钱,一会儿都还我,要不然你今天死定了。”
“你们俩怎么还打通牌呢。”灵钧见了又着急说道。
“他俩不是向来如此嘛。”水桃看不惯他俩这副作派,没好气地说道。
千凡不去理她,只跟轩轩又小声地嘀咕道,“我自己赢来的凭什么给你,要不然你拿本事自己赢回去。”
“我今天一定能叫你死。”
“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这话虽然是压着声说的,可到底还是听到了小霜的耳朵里。
小霜听罢扑哧笑了,“如今咱们这丰乐楼里,有本事的当真是越来越多了。”
“什么本事?”水桃漫不经心地问道。
“可不是吃人的本事嘛。”小霜笑着回道。
“谁要吃谁,吃什么?”灵钧自然是不懂这个一本正经地问道。
轩轩是最听不得这个的,伴随着水桃和小霜的哄堂大笑,忽就红了脸。
“笑什么?”灵钧不解,很是疑惑。
“两个疯子,你管他们。”千凡自当是无所谓,由着他们去。
待到黄昏雨歇了,丰乐楼中这嬉闹还没有要散的意思,苏乾也不在丰乐楼吃晚饭,自顾出去。
除了汉邈问了一嘴,其余仍自顾自的,没有发现心事重重的他。
风很凉,又裹挟着潮气,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如往日的多。
苏乾本就不是贪玩贪嘴之徒,这沿街的小商小贩自然也吸引不了他丝毫。
浪荡游神一样的东晃西晃。
下行了三层,又往前过了两处雕着狮子的石桥,隐隐约约可见丰乐楼的轮廓。
苏乾寻一处石沿坐下来,愣愣地盯着丰乐楼上那一长串灯笼。
隐约有炸肉的味道过来,这倒勾醒了愣神许久的苏乾。
虽不知时间,但屁股已凉津津难受得很,站起来时两腿也已经是麻酥酥的。
苏乾一时恍惚,偏巧就被一冒冒失失的姑娘撞了一下。
“无妨。”苏乾这话倒比那姑娘的道歉说得还要快一些。
那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愣了一下,痴痴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人有趣,遂多看了两眼。
苏乾意识到被盯着看,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又说了一遍,“无妨”
“真有意思,我还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呢,先生您这无妨倒是说了两遍了。”那女孩子笑着说道。
苏乾只看了她一眼,便赶紧的挪开了自己的视线,不想生出什么事端来,就此急匆匆地走了。
“你别走呀。”那小姑娘追上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苏乾仍旧没有停下急匆匆的脚步。
“我还没跟你道歉呢。我撞的人自是我的不对,你就这样跑了平白不是叫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都说无妨了,姑娘莫要跟着了。”苏乾停下来,很是诚恳地与她说道。
月色映着苏乾棱角分明的脸,虽然并不清明,但却是与那月色一般,很是怡人。那姑娘仰头看着,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总禁不住欢喜。
“刚才不好意思了。”这个姑娘也是执拗,非得正式道歉才罢。
“无妨。”苏乾终于解脱出来,再长舒一口气,大步下台阶。
听着脚步声,那姑娘定是跑开了,苏乾莫名其妙地驻足,转身看去。
果然,早寻不着踪影了。苏乾自嘲地笑一笑,正欲离开,忽又听着急促地脚步声追来。
苏乾不愿回头,也加快了脚步。
那姑娘许是追累了,立住了大声喊道,“我该去哪里找先生?”
苏乾不答,跑得更急了。
那姑娘又追赶起来,再站了桥上对已到了对面的苏乾喊道,“丰乐楼能找到你吗?”
苏乾听罢一愣,看她一眼,就此再没听着追赶的脚步声。
苏乾回丰乐楼的时候, 牌局并未散场。
这乌烟瘴气的阵仗本就叫他心情烦躁,偏就九州还硬往枪口上撞。
“小咸山的夜晚是不是格外迷人眼。”九州与他玩笑道。
见他面色不对,九州又多嘴问一句“怎么了, 干嘛愁眉不展?”
本想就此作罢的苏乾瞪了九州一眼,小霜瞧去, 自是看出苏乾恼火的样子来,遂赶紧起身过去。
“你当这是回了你们禁林!”苏乾斥责道。
“谁惹你了。”九州打着哈哈道。
“你始终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是你本来就抱着玩一玩的心态过来的!如果是, 那么你又何苦带坏我们大家!”
“你少往我身上扣帽子, 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你明说就是,何苦在这里言之凿凿。”九州被这没来由的指责热闹了, 但顾忌着千凡水桃他们都在,所以也是压着自己的脾气, 尽量和缓地问道。
“你小子今天抽什么风!”灵钧倒是比九州都要恼火,甩了手中的牌骂道。
小霜见状急忙上去劝阻,“怕是有什么误会,何苦发这样大的火。”
“什么误会, 他就是怨我们在这里打牌罢了。怎么, 你觉得你是身份贵重的巫觋,碰这些东西就是自降身价?”灵钧不依不饶。
“自己都不顾惜自己的身份, 又怎么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我们先前是哪样的,何苦如今偏偏都要自轻自贱!”苏乾也不顾主子巫侍的身份,径直骂了起来。
九州见今日怕是中了邪, 也不跟他争辩, 只笑着与灵钧缓和道,“误会误会, 我俩的事情,我俩自己就解决了。”说罢拉起苏乾便要往后远走。
苏乾自然不承九州的情,甩开九州地手,又对着千凡和水桃警醒道,“进了槐江山这些时日,咱们大家怕是都把那瓦林忘记了,一个个今天去了春堂,明天去了花巷,哪还有记得杻阳街,哪个又记得涯石街该怎么走!如今咱们在这边衣食无忧,过着太平日子,那瓦林那边又是怎样的局面,大家竟都忘了!”
“今日确实不像话。”水桃自是要站在苏乾这边的,“多亏了苏乾提醒,把这些劳什子都烧了,就此散了。”
灵钧这傻劲一上来,自然是理不清水桃字里行间的深意的,只觉得这事情跟自己没关系,便气愤地指责道,“你得不着《英招集》,自是你无能,在这叫苦连天,怨谁呢!我们自然是拿到了《英招集》,听你意思还要分你不成?”
“你也是够了,何苦再引出新的是非来。”小霜上去拉住灵钧,给他使个眼色,好叫他略收一收。
“你别拉我!今天是那混账小子生事,若不是在槐江山,管他是谁,我一定杀了他!”灵钧愤慨道。
“怎么就该打该杀了。”千凡实在是听不下去,忙去制止灵钧的胡说。
“你说我们忘了那瓦林,你怕不是也忘了你在那瓦林的身份!找死!”灵钧怒火不消。
眼瞅着就要冲上去动手,千凡和轩轩忙拉着,水桃和小霜又去劝说苏乾。
“你们既然是主子,又恢复了巫力,怎就不肯多指点一些路数!我们早出晚归这样多的日子,眼看着不成,能得到你们一句话也行。即便我们身份卑微,配不上你们指点,也还有小霜和轩轩,怎就在这里没头没脑的耗下去了呢!”苏乾是被急昏了头,推推拉拉中又嚷嚷出这样混账的话来。
“看吧,我就说他把自己的无能赖我们身上!我们是身份高,是厉害,但我们欠你的吗!”灵钧打开轩轩的手,再被千凡费劲地牵制住。
“你只在意你自己,若是你没得着,会是现在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吗。你对得起后土校长对你的栽培吗!”
“我他妈杀了你!”灵钧叫嚣怒斥!
苏麻和庄月按着苏乾的胳膊,汉邈夹着他的脖子,九州和子瑜拥簇推搡中,好歹地将他拉回了院中。
“要上天了!”灵钧气得拍起桌子。
“这样也能吵。”千凡再埋怨灵钧一嘴,见他又要发火,急忙赔上笑脸说道,“咳!都是自己人,何苦这样!”
“什么自己人,谁家的祖宗罢了!”灵钧仍旧咒骂。
千凡见他没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又接着滑头道,“他就一废柴,大巫觋就放过他吧!”
这“废柴”可是千凡之前被灵钧欺辱时常说的话,灵钧自然也是熟悉的狠。
“你......”
“你这样记仇,偏就装出那样大度的样子来。”
“他要是不大度,哪还有追随千凡的。”小霜很懂千凡这开解的意思,立马接上话说道。
“我没你这样大度。”
“谁说的。”水桃也接话,“你要不大度,我能跟你同处一室?你不早说找机会把我和千凡,还有轩轩给杀了。”
灵钧听这话忽然笑了,“倒是也不至于。”
“何苦呢,跟他较什么劲,他今晚有没冲着你。”轩轩慢悠悠说道。
“他这是想让九州记得他的好,还说不大度,我还没为九州出头呢,你倒是肯替他说一句话。”千凡趁机再夸了灵钧一遍。
就此灵钧这风风火火的脾气也算是过去了。
“吵归吵,骂归骂,不过苏乾刚才说得有些话也不无道理。”轩轩与千凡说道。
“也是,这要是以前,他早帮你拿到《英招集》了。”水桃跟着打趣道,再时不时观察一下灵钧的表情。
“他变了,等闲什么什么玩意来着。”灵钧嘟囔着玩笑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小霜帮腔道。
“什么东西,就你们会拽几句古文。”水桃自然也是不屑。
“罢了罢了,收拾收拾,今日早休息,明天再去各处寻一寻。”千凡见灵钧火气已散,也就招呼着大家一并跟着散了。
千凡回至房间,并未在小花厅中久坐,回去宿舍便关了灯。
不过他并未睡觉,而是坐在窗前斟酌苏乾那些愤愤不平的话。
“到底是辜负了。”千凡心中难免自责。
身处高位,不自觉的就会被冠以仰仗和依赖,这是躲不开的。
而槐江山的历练,说到底大伙也是陪着千凡来的,所以进展缓慢,千凡承认难辞其咎。
之前没有恢复巫力的时候没有帮忙也就罢了,如今自己已全部恢复,竟然没有想过替大家探一探《英招集》的位置!
即便是在槐江山,他也还是大家的巫主。虽然环境变了,但身份的本质是没变的。
若不是苏乾今日提醒,千凡不知道还要糊涂多久。
先前没有能力的时候,自己尚且是那样的努力和周全,如今有了守护一方的本事,怎就不自觉的消极怠工了呢。
反思忏悔一阵,千凡不再耽误,一句咒语念下,便化成一缕青烟借着风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