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喻华年】不知从哪淘来了一辆二手的山地自行车，【墨白】欣喜极了。【喻华年】告诉儿子，走路上学有点远，教会他骑自行车，以后就能骑车上学，也更方便些。于是【墨白】便颤颤巍巍地坐上了自行车上，胆小的他一直提醒【喻华年】在后面扶好，生怕摔倒。
【喻华年】心里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要是这样一直扶着，得猴年马月才能学会啊，男孩子就应该胆子大一点、要有点冲闯的劲儿，于是眼看着【墨白】摇摇晃晃地往前骑着，他在后面悄悄地放开了手，任由【墨白】独自骑着。后果可想而知：刚骑了两三米，【墨白】便应声倒地，胳膊擦破了好大一块皮。他疼得直哭，却被【喻华年】大声呵斥：“哭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一点用都没有，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骑，骑车不摔两下，怎么学得会呢！眼睛注视前方，双手保持平衡，脚慢慢蹬脚蹬，掌握好平衡是关键，手把旁边不是有刹车嘛，发现不对劲捏刹车啊，你是木头人吗？”
被呵斥的【墨白】还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珠，便只能忍着疼痛继续骑着，没过一会儿，他就掌握了平衡，慢慢地能骑稳了。【喻华年】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吩咐【墨白】就这样围着单元楼下的花园绕圈骑行，半个小时后，见【墨白】骑得很稳当了，才叫停了他。
“你看，我说很简单的吧？骑个车而已，我当时学骑车也是骑了几圈就学会了，你爷爷也是这样教我的，脑子要灵活一点，不要像你妈一样，笨蛋脑子不懂变通。”【喻华年】教训着，还不忘数落妻子一番。
这些话，【墨白】听在耳里，心里虽是不赞同，却也知道不能反驳。自己唯有更努力，更靠近父亲的要求，才不会连累母亲受骂、受气；比起自己遭受的委屈，母亲何尝不委屈呢？
第二天起，【墨白】便骑上了这辆自行车，上学、放学的确更方便了，也更节省些时间。
没过几天，【兰珍】的母亲，九十六岁的【兰周氏】在出租屋内去世了。去世的前几日，【喻墨白】还骑着自行车去给祖母送过饭菜，当时祖母还夸他孝顺能干，这一转眼，祖母就过世了，【墨白】心里很不是滋味。爷爷【喻天青】去世时，他年纪还小，没有过多的深刻记忆，所以这次亲眼看到祖母过世，才突然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和悲伤的事。
老祖宗过世后，【兰珍】似乎也想通了一些事。她拿出了一千元私房钱，让【喻华年】把家里两个卧室的阳台封了，这样家里也宽敞些：大卧室的阳台，他们平日里剪裁衣料、制作成衣更方便些；至于小卧室的阳台，就能放置一个佛像台，【兰珍】礼佛也更方便些。这样的举动，让【喻华年】夫妻很是吃惊，毕竟【兰珍】节俭了一辈子，这般‘出手阔绰’，可真是难得一见。
日子照常一天天过去，时间来到了2002年，【墨白】上小学五年级了。此时，【兰珍】将生意几乎都交给【喻华年】夫妻打理了，自己也就多了些时间去礼佛。可谁能想到，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闲了下来，居然就病倒了。一开始，【兰珍】固执地不肯去医院，她总觉得只要一去医院就会死，老一辈的人，都有这样迷信的念头。直到有一天，【兰珍】胸腔下的位置疼得实在受不了，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流了下来，见此情形，【喻华年】也顾不得母亲的阻拦，在【冷子清】的搀扶下，强行将【兰珍】送去了医院。
检查后的结果，却让【喻华年】夫妻俩大为所惊。【兰珍】患上了胆结石，且医生告诉【喻华年】，因为【兰珍】的胆结石已经存在了数年之久，如果再不进行手术，结石反复刺激胆管，就会出现癌变。【喻华年】为了说服母亲，便把三妹【喻琇莹】叫到了医院。在兄妹二人的合力劝说下，【兰珍】只得进行了手术，术后还从身体内部牵出了一个引流袋，目的是为了将身体内部残留的泥沙样的结石引流出来，同时也引流胆汁，降低胆道压力，有利于病情的恢复。
出院后，【兰珍】需要带着引流袋生活一段时间，每天都需要排放袋里的胆汁，否则袋内胆汁一旦过多，就会扯着伤口，疼痛难忍。【喻墨白】看到奶奶的引流袋里渗出的棕色胆汁，心里很是牵挂，经常侍奉在侧；为了让奶奶【兰珍】静心养病，【墨白】主动提出睡大卧室的阳台，将小卧室留给奶奶一人住。
家里的大事接踵而来，【冷子清】已经有很久没从丈夫那听到故事了，虽然很好奇，却也不想再给丈夫增添麻烦，便只好不再过问。直到这天，以前老天井的邻居【王生】来探望【兰珍】，却无意中发现【兰珍】偷偷又给【喻琇莹】塞了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兰珍】怕自己一病不起，自己平日里攒的私房钱就先给了，省得以后纠缠不清，公中的钱，等她撒手人寰的那天，再行分配。【王生】见老太太如此举动，实在看不过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喻华年】：
“人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偏偏到了你们家，当妈的不疼大儿子，偏疼小女儿！大兄弟，我虽然是外人，不该过问你们家里的事，但咱们街坊邻居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喻叔在世时，咱俩家亲得就跟一家人似的，喻叔那么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如果他知道这样的事，断然是不会允准的！”
【王生】的话，深深刺痛了【喻华年】，他心里自然知道原因，可他不能向外人说啊，只得草草敷衍了过去，这个亏，自己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这一晚，【喻华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心中烦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冷子清】向他询问了缘由，这才得知婆婆【兰珍】的偏心。虽然知道了这件事，但还是不免疑惑，但对于这种事，【冷子清】从来不多过问，贤惠得体，一直都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当年【喻天青】看中她的原因。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妈这么对我吗？”终于，还是【喻华年】没能忍住，问出了【冷子清】心中的疑问。
“我知道肯定有原因，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必定是你不想提的，对你有伤害的。你如果愿意告诉我，你自然会说，你不想提，我又何必勾起你的伤心事呢？”【冷子清】如此善解人意，不禁让【喻华年】愣了一下，看着妻子，他沉默良久。
“是...跟你两个弟弟有关吗？”【冷子清】试探地问道。
“对，我上次跟你提过，我跟我母亲最大的隔阂，就是这个......”【喻华年】掐了掐山根，坐起身来，看了眼阳台上熟睡的儿子【喻墨白】，他清了清嗓子，伴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路灯灯光，缓缓说道：
“1966年暑假期间，母亲给我下的任务是必须练几篇字，我母亲是不识字的，我心生一计，用复写纸练字，这样只用写一遍就完成了，省时省力，母亲也没有发觉；小孩子总是贪玩的，每天都盼望着母亲早点去上班，我就可以去找小伙伴玩了。母亲出门上班后，我做好午饭，带着弟弟【华明】吃完饭，然后就可以出去玩了，到下午睡，做好晚上到饭菜，等父母下班回来吃饭就行。那时候我自己做了弹弓，带着【华明】去打鸟，附近的鸟都被我们打得四处乱飞，再也不敢靠近；没鸟可打，我们就开始‘打仗’，弹弓里装的是石子，我的门牙就是那时候被打缺了一块，回家还被我母亲狠狠收拾了一顿呢。”
“那你们还真是调皮捣蛋啊，门牙都打缺了，难怪被收拾，活该啊，哈哈！”【冷子清】故意嘲笑道，只一心想缓和下沉重的气氛。
“男孩子在那个年纪，就是贪玩好动嘛。有一天我带着弟弟到小河沟对面去，准备挖棵小树苗栽到屋外。小河沟上有一座桥，说是桥，其实就是用修房子剩下来的两块木方搭建而成的，总共也就三十多公分宽，不过小孩子身体比较灵活，我们在这座简易搭建的桥上来回跑动，路过的大人都很担心地说：‘这是哪家的小孩儿啊，当心呐！这多危险！’我们却不以为然，觉得这些大人危言耸听。”
“真吓人，你妈知道了肯定又要收拾你！”【冷子清】白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是啊，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在那天，我在挖小树苗，【华明】觉得很无聊，想去找对岸的小朋友玩，我就让他去了。当时我所在的小土堆，离桥边只有三四十米远，只要起身就能看到桥和对岸的情况，也就没在意；我将小树苗连根挖起后，决定回家栽好，起身时没见到【华明】，只听到对岸的孩子们正在玩捉迷藏，心想着他可能藏在哪儿了，便先回了家。等我栽好树苗后，返回河边去找【华明】，谁知他并不在那，问了那群小孩子，他们也都说根本没见过他。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沿着小河边开始找弟弟，我边跑边喊弟弟的名字，找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一句回应；这下我知道事情不妙了，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先回了家，把饭做好后，我焦急地站在门口，期盼着弟弟能出现。可直到母亲下班回来，弟弟也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和母亲说了实话，眼看就要入夜了，母亲拿着弟弟的衣服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和母亲一起大喊着弟弟的名字，我们沿着河的上游一直找到了无人居住的地方，没有人影；然后又顺着小河往下找去，在那座桥的下游100多米的地方……找到了弟弟。”
“他是不是，已经……“【冷子清】颤颤地小声问道。
【喻华年】深吐了口气，缓缓道：“是啊，【华明】……已经没了气息。我猜想，他大概是过河的时候，脚下踩空了，掉进了河里，那条河虽然不宽，但水流湍急，别说小孩儿了，就是大人也能瞬间被卷走。我可怜的弟弟，就这样被那条我们天天路过的河，夺去了幼小的生命……”
【冷子清】此时已经噙着泪水，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拍了拍丈夫的后背。
夫妻俩沉默良久，【冷子清】还是开了口：“当时妈不是还怀着孕嘛，这事对她来说，打击一定很大，不过家里又添新成员，应该也有所缓解吧？“
“母亲抱着【华明】的尸身哭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葬了，就埋在了我们家后面的山林里；父亲得知后，尽管紧赶慢赶地回了家，可还是没能见到【华明】最后一面。
其实，【华明】是最像父亲的一个孩子了，皮肤长得白净，五官也是完全遗传了父亲，年纪不大，嘴巴却特别甜；不像我，长得黑，又不太会说话。父亲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儿子，肯定很难过，于是将我狠狠打了一顿，责怪我没有好好看顾好弟弟，才让他溺死河中；母亲从那天起，便不怎么搭理我了，我知道她心里也是怨恨着我的。”【喻华年】擦了擦眼角的泪，徐徐地继续开了口：
“同年，我又一个弟弟出生了，父亲给他取名为【华清】，看着父母忙着照顾这个弟弟，也渐渐地不再为【华明】悲痛，我心里也好受了些。不上学的日子里，父母也还是把弟弟托付给我照顾，只是让隔壁的大人看着点我俩，生怕悲剧重演。可即便是这样细心地考虑周全了，还是出了意外。”【喻华年】重重地舒了口气，停了下来。
【冷子清】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婆婆【兰珍】为何对丈夫态度冷漠，为何偏爱幼女，原来事情的关窍，竟是这样的。“那…是出了什么意外啊？怎么会……“
【喻华年】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华清】…是死在我怀里的…当时他才四五个月大，只一个劲儿地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把他抱起来检查，尿布是干净的；小孩子哭，无非就是撒尿、拉屎、肚子饿，我就想着喂他吃点东西，便撇了一丁点馒头塞进了他嘴里，没想到他哭着哭着便不哭了，我还以为没事了，没曾想，没过多大会儿功夫，他竟然没有了呼吸，死在了我怀里！”
“怎么会啊，是噎住了？“【冷子清】不解地问道。
“我想是的吧，当时我害怕极了，也很难过，手慌脚忙地拍着他的后背，想让他缓过来，可那时已经晚了，【华清】小小的身体，已经渐渐凉了下来，变得有些僵硬了。我抱着他去找隔壁的大人，他们看了看【华清】，直摇头说不行了……”
【喻华年】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淡淡道：“接连夭折了两个弟弟，都是因为我的大意，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在家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了：母亲的不谅解与责怪、父亲的责骂与毒打，说来我也是真的倒霉啊，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就连邻居们也都在背后说我不懂事，害死了自己两个幼弟。”
一连串的变故，让【喻华年】抬不起头来，他自己也深知，要想得到父母的谅解，简直比登天还难。这样的遭遇，换作是任何父母，恐怕也难以接受吧。他变得更加地沉默寡言，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就连吃个饭，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个举动惹怒了父母。
终于说出了心里尘封已久的秘密，【喻华年】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冷子清】此时已经抱住了他，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没事的，都过去了。你那时还小，自己都只是个半大孩子，怎么照顾得好小孩儿啊。别说你了，以前那个年代，成年的大人，都不一定能保证把孩子全须全尾地养活大，小孩儿的存活率多低啊。我相信妈不是不原谅你，只是她也没啥文化，许多事憋在心里，憋成了一个疙瘩，你们彼此都有心结，寻个机会解开这个心结，就会好的。”
“这个疙瘩，大概是解不开了吧，我知道的，我妈固执，我脾气也不算好。现在我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就这样吧，睡吧。”【喻华年】从妻子怀里挣脱开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独自转过身，躺下睡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夫妻俩谁先睡着的。【喻华年】吐露了心声，却也在执着着与母亲的心结；【冷子清】满怀愁绪，她一心想让【喻华年】母子摒弃嫌隙、打开心结，可又无从下手，这件事如果没有一个适合的契机，贸然行动，肯定会招致双方不满，甚至闹得更僵，只能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