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行中午陪着顾灵芝在花厅吃过饭,安排人送老太太去客房休息。
他忙完一回身,又找不着梁穆人了,只好急急忙忙回东院客卧换第二套西服。
程家男丁少,到程景行这辈只剩他一个独苗,身边帮衬的堂兄弟是没有的,全程只有彦叔带佣人跟着他忙活。
周月铃心疼儿子,还是派了两个周家的表弟过去帮忙,奈何都是刚上大学的小年轻,下午迎来送往的待客之事,怕是也指望不上。
程景行穿好一身白色的西服,把领带递给整理衣服的佣人,说:“帮忙烫一下。”
佣人接过布满折痕扭痕的白色绸缎领带,心想她清晨不是刚烫过吗?怎么变这样了?
程景行不说,她也没多问,乖乖拿去重新烫。
上午观礼的都是自家人,下午赶来参加仪式的,是程梁两家的好友,有不少贵客。
夏日午后阳光斜照,金灿灿地铺陈在青砖黛瓦上。
程景行白身如昼,站前厅中央迎客,来了人,就一趟趟往后院花园的婚礼现场送。
孟锡春和老伴儿带着六岁大的小外孙来了。
孟锡春递了个红包给程景行:“来,恭喜恭喜。”
程景行双手接过,握着他手,往里走。
小外孙年龄不大,气质深沉,徐徐跟在孟锡春身后,不让姥姥牵,抬眼打量这栋不常见到的古朴建筑。
程景行问他名字,他礼貌回说:“叔叔,我叫冷熠。”
程景行挑了下眉。
人如其名,这孩子气质上有种说不出的冷凌,眼里的光又是灼热的。
孟锡春悄悄告诉程景行,冷熠爸爸是国安的,常年在外,他跟他妈两人在北城生活。
“孩子特别懂事,都不像个孩子,他妈妈工作忙起来,他还反过来照顾他妈。哎,我今年要退休了,得去北城照看一段时间,这么下去也不行。”
孟锡春说完,摆摆头,又想去牵冷熠的手,还是被拒。
程景行快走几步,在回廊转角拦住这小子,蹲下身,与他平视:“请你帮个忙。”
冷熠琥铂色的眼瞳上下打量程景行,道:“您说。”
程景行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颗独立包装的兔子形状,递给他。
冷熠别过脸,眼睛往左下方的石砖上看,说:“谢谢,我不喜欢糖,您给别人吧。”
程景行笑,执意放在他掌心,道:“没说给你的,我太忙了,你帮我拿去茶室,给新娘子,再把她带去后院花园,能做到吗?”
大手掌将他的手背完全包裹,冷熠没有体会过这样温热浑厚的感觉。
与妈妈的手,姥爷的手,姥姥的手都不一样,程景行的手有茧,粗粝之下是男性雄厚的鲜活力量。
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小掌合拢,捏紧那枚,说:“好。”
——
包装拆开,莫爱捏着兔子耳朵,往身旁顾馨朵嘴里送,然后侧过头看身前不偏不倚盯着自己的小男孩。
“他要你带我去后院花园?”莫爱笑着问他。
冷熠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你现在跟我走吧。”
严苓被他这押犯人一样的语气给整没脾气了,蹲下身说:“要带新娘走,你这样可不行的。”
冷熠偏下肩头,挪开严苓的手,道:“那要怎样?我答应了要带她过去,就一定要带走她的。”
梁茗贻猜到了程景行的用意,叫人拿了花童的手花和胸花,给冷熠戴上。
冷熠一脸嫌弃地看着胸口的白玫瑰,又看看莫爱,“这样就可以跟我走了?”
造型师给莫爱盖上蕾丝花边的头纱,盘发露出她柔美的颈背,蕾丝透肉的手套戴上手臂,耳饰是很有存在感的单颗钻石。
她拿起桌上的白玫捧花,对冷熠盈盈一笑,“可以了。”
冷熠看呆,脸有些热。
他眼神瞥向左下方,抿了抿唇,转身伸出一只手,高高抬起递给她,说:“走……走吧。”
莫爱很快握住他的手:“今天就拜托你了。”
后院花园很多年都没办过活动,此时青草铺地,天幕悬顶。
台上白色玫瑰做的幕墙,围了三面,呈环状。
座椅分两边摆放,留出中间白色绸布铺就的宽阔通道。
台中铺满白玫瑰,用白色丝带固定成型。
全场装饰特别专一,都是新鲜白玫,造景造型不复杂,高贵质感源于花材新鲜,量多。
此前,莫爱看到会场的设计方案,料想是程景行的主意,便问他:“求婚没做成的事,结婚补给我?”
程景行掐她的腰:“知道还敢提,你是教训没吃够!”
那夜过去,莫爱再不提求婚的事了。
阳光懒照在青葱草地上,空气中玫瑰香味浓郁,现场乐队奏响舒缓轻快的乐曲,宾客已坐了满席。
程景行在台上等着。
他陪莫爱穿白色,有种别样的清俊,与平日里区别很大,但眉眼间的英气依然如故,因还他喜悦的心情更显柔和些,意气风发的模样更似少年。
回廊尽头,白色身影在伴娘簇拥下徐徐走来。
绑带镶满钻的白色婚鞋踏上草坪,白色蕾丝下摆露出一双笔直白皙的腿,腰间透出白嫩肌肤,背上荆棘般的伤痕未做掩饰,只有白色头纱盖上了一层朦胧。
程景行见过她很多种模样,对自己的定力颇有信心,但此时见到碎光穿过回廊,裙纱落地,粉雕玉砌般的人儿,向他走来,还是乱了呼吸,手掌合拢捂住口鼻,缓了再缓,最终沉住气,又看向她,不想错过她此时的每分每秒。
莫爱见着了他那般没出息的样子,长睫扑闪着笑了。
待走到白色通道前,严苓拉住冷熠,蹲身说:“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
冷熠看看台上的程景行,往那儿一指说:“还有一段路。”
严苓挠挠他的头,说:“这一段,有人了。”
冷熠抱住头,不让她再挠。
莫爱有些不解,“苓苓,什么有人了?”
严苓站起身,向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莫爱回头,看到梁穆穿一身板正的银色西装,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眼神闪烁地看着莫爱,“我带你走吧。”
本该是父亲领女儿走的一段路,他这个未被承认的哥哥自告奋勇前来。
万一这么多人面前,他被拒了,着实难堪。
严苓此前跟他说这个想法时,他马上就答应了。
今天就算他梁穆把这辈子的人都丢尽了,也要争取这唯一一次机会。
莫爱明眸定定地看着他。
他觉不出她情绪,更慌了,眼神移开得更频繁。
不一会儿,莫爱纤细的手臂放进了他臂弯,手掌扣紧他胳膊,说:“鞋太高了,我走不稳。”
梁穆笑笑,收紧臂弯,给她更多支撑,“我扶着你。”
奏乐起,梁穆带着莫爱走入白玫通道。
两旁宾客注目。
前排主位上的顾灵芝眼中含泪,拍拍梁茗贻的手,“茗贻啊,你女儿出嫁了。”
梁茗贻扬着脸看着莫爱,任眼泪流着,“妈,我懂了,我都懂了。”
她懂莫爱漠然态度下依旧是颗柔软的心。
从前,她梁茗贻样样都是最好的,样样也都要争个好赖输赢。
现在她明白了,生活是段绸布,勒紧了会痛,松松手,放下高傲的心,才能拥住真心的人。
输赢对错都不重要,生活里,需要的只是一颗柔软的心。
脚步缓慢,莫爱依然走得有些晃荡,攀住梁穆的手很是用力,不光因为脚下过高的鞋,还因程景行迎着光,长身而立的模样,太过像初见。
她手心冒汗。
到了台前,程景行上前迎她。
梁穆借身位挡了他一下,程景行立时挑了下眉。
梁穆从胳膊上牵起莫爱的手。
两人的手隔着一层蕾丝手套,也许出生时他就如这般牵着她的,现在再以相同的动作,指引她通往下一段人生旅途。
梁穆不疾不徐地看向程景行,极郑重道:“我妹交给你了。”
莫爱笑了笑,眼里突然来了热潮。
程景行深眸微抬,他与梁穆很少有这么正式的对话,“你放心吧。”
他牵过莫爱的手,放在臂间,倏然感受到莫爱加之过来的重量。
他挨过去一点,笑着轻声问她:“脚痛,就不要穿这么高的鞋嘛?”
莫爱闪着珠光的眼帘抬起,睨他道:“还不是因为你太高。”
程景行没正经地笑:“那我低点。”
莫爱拉他手臂:“站好了,别动。”
两人转身面对宾客。
风吹起天幕下的白色薄纱,莫爱看到了周月铃、程清林,也看到了顾灵芝、梁茗贻、梁穆,还有孟锡春、孟夫人,顾馨朵、冷熠……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字,也依然为她此刻幸福落泪的亲友。
她的世界好似被拓宽了一个维度,这是她的婚礼,也是她的某种回归。
严苓端着戒盒上来,在他们身前打开。
程景行捏住莫爱手,拿出女款的铂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隔着手套,程景行摸到了她一手汗。
他俊眸漾起玩味的笑意。
等莫爱拿男款戒指时,他故意逗她:“稳着点,掉地上了,我可不帮你捡。”
莫爱被他这一逗,绷紧的面部表情瞬间松开了,拿一双雪亮的眼睛瞪他。
严苓想踹程景行,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咬牙切齿地小声道:“程景行,真掉地上了,她就不嫁了。”
程景行忙收起玩笑,对着莫爱正捏住的戒圈,往自己无名指上推,“来来来,快点快点。”
台下人听不见这番对话,只看到程景行直直往莫爱手中戒指上撞。
有这般迫不及待的新郎,交换戒指的环节格外丝滑。
掌声中,程景行掀起莫爱的头纱,凝神注目,终于把她看得真切。
容光浮面,柔肢素腰,宛如出水的一朵娇花。
“景行……”
“嗯。”
太过熟悉彼此,语言已显得多余。
他扶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侧身吻上她的唇。
他吻得比任何时候都细致,柔软唇瓣密密磨着,如细语碎念,仿佛她的唇是一段经文,要他虔诚地诵读,才能获得今生的幸福。
佳人形影绵绵,柔光倩影相依,欢声娓娓动听。
天幕下,绿茵葱郁,玫瑰含着露珠,微风之中散出清雅香味,白色花径连成一条无限延展的光路。
阳光再次穿过回廊镂空的木质构件,缓缓流向悠扬的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