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余的九月好像依旧正值仲夏,太阳热得快要把人毒死。
“你别跟爸对着干,住寝怎么就不行了?”
庄景山只觉得他儿子是在跟自己赌着气儿呢,毕竟平时父子俩不会这样吵。
“我怎么就是对着干了?我就是住不惯啊,就是不想在学校里面住。”
庄怀吟盯着他爸,怎么也不妥协。
“你好歹也要先试试吧?不是爸爸不满足你的要求,你在外面住谁带你?一个人爸爸不放心。”
“哇,爸爸还会不放心我啊?开始决定来这的时候考没考虑过现在这种情况呢?看来是没想到会现在这样吧?爸爸眼里都是那个女人呢,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儿子啊?”
庄怀吟语气有点阴阳怪气,他就是心里窝火。
来到溪余县是庄景山临时的决定,庄怀吟早就知道他爸谈了个女朋友。
庄怀吟妈妈去世地早,很长一段时间,快有十年了吧,一直都庄景山一个人,庄景山总是忙生意,顾不上这些那些。初中都是庄怀吟住的寝,大城市资源怎么的更好,庄怀吟没觉得住寝有什么不好,只是有点犟。
溪余不得不说真有些破,这形容可能不太贴切,相比于其他县城可能是有些落后。
来这里是因为瞿晓欣,瞿晓欣是庄景山新找的女朋友,马上就会成为庄的后妈,她爸爸病了,病的很严重,做了手术后要在医院照顾。
瞿晓欣老家就在溪余,是家里独生子女,爸爸病了没人照顾,庄景山在溪余也有些生意,这不就刚好在这多呆些日子。
正好庄怀吟高二开学,怎么说也会呆到庄怀吟读完高中。
“爸爸不是那意思,晓欣阿姨人很好的,怀吟你听爸说,不住寝的话要怎么办呢?奶奶在乡下不方便,我真的很忙,爸爸向你道歉,这些年来对你的关怀爸爸也知道不够,爸爸知道你乖,小吟,人总要生活的,不是吗?不工作的话钱要哪儿来呢?爸爸知道小琴的去世对你打击很大,爸爸也很伤心,那时你才多小啊,七岁还是八岁?”
庄景山话说得缓缓地,心里有些难受。
庄怀吟的妈妈叫岑小琴,在庄怀吟八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
岑小琴去世的时候庄很小,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只是看到妈妈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觉得妈妈好疼好疼,自己也跟着掉眼泪。
庄怀吟渐渐地长大,知道妈妈去世了,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了,爸爸说妈妈去天堂了,不回来了。
庄景山知道岑小琴是庄怀吟的“软肋”,说起她的事就不会说重话。
“八岁。”庄怀吟的语气低了下去。
“所以你就试一下,好不好?初中不是都住的很好吗?”庄景山问。
“初中是初中,高中能一样吗?我一个人都不熟,怎么相处?原来的地方多好,不知道来这干嘛。”
说着说着庄怀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一句时连自己都要听不见。
“怀吟听话,晓欣阿姨爸爸病了,要有人照顾。”庄景山放缓语气。
车子快开到学校,路上行人变得多起来,看到好多背着书包的学生,庄景山刚好遇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车子停下等待。
庄怀吟坐副驾驶位置,他转头看向庄景山,加重语气,说:“我不要人照顾的吗?”
“爸爸肯定也照顾你啊。”
“你所谓的‘照顾’就是给钱?我看你的爱就藏在钱里。只在钱了。”庄怀吟看向前方的车子,不看他爸。
“马上到学校了,开学第一天就别吵了,晚上住的问题得解决,你说有什么办法?”庄景山也无奈。
“露宿街头呗,反正你儿子没人疼没人爱。”
庄怀吟又开始阴阳怪气。
“别跟爸爸赌气,爸爸也不想这样。”
红灯已经过去,车子再次启动,庄怀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像睡着了的样子。到校门口时醒来,没等庄景山说话,他已经下车出去,再关门,发出“砰”的一声。
庄景山叹气。
校门写着“溪余一中”四个大字,中间的大门打开,但学生不从这儿进,专门进汽车,校门两边是门卫室,旁边有小门,学生从小门进。
从小门进去是小路,路右边是草坪,种着一些树,还有一些低矮的植物,九月不开花,不知道是还没开始开还是已经落下,左边是树,一棵一棵地排列着,有一些黄色的小花但不多,走过发出淡淡的香味,很像桂花树。
庄怀吟径直往前走,立着一栋教学楼,左边是图书馆,右边是培训楼,前面一个小操场,插着有国旗。
这儿是“外区”,属于高三学子。绕过教学楼还要往里走,庄怀吟看到好多花坛和小路,路边种着树,都是桂花树,不是很高,人可以碰到。
花坛隔着路,右边路靠着墙,墙上贴着很多东西,有新生和家长驻足观看。
庄怀吟只是走那经过,看到书法作品,美术作品,标着名字班级和几等奖,然后是元旦晚会之类的图片,有主持人上台讲话,有舞蹈图片,灯光五彩斑斓。
再向前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各年级学生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地标着,前十名在最前面,还有照片。文科理科分开,文科女生居多,理科男女不分上下。
庄怀吟靠近观看,这些照相开美颜了吧,没想到领导还懂这些东西,他想。
继续往里走,终于看到教学楼,分着Abcd栋,庄怀吟在b栋三楼靠楼梯的班,高二九班。
A栋独立,bcd栋连着,bc一楼之间就是小卖部,庄怀吟走楼梯到达三楼。
他上楼时看着脚下,一路想着刚才在车上的事烦得很,到三楼拐角时有人从前面来,那人也没看前方,眼睛视线在手上的手机上——
于是俩人猝不及防地相撞。
“走路不长眼吗?”
可能是被撞疼了,可能本来就烦,庄怀吟语气很不好。
他抬头,看到眼前人,比自己高一点,脸看着很高冷,眼睛很好看,但是感觉没什么温度,庄怀吟不可否认眼前人长得挺帅的。
这人穿着宽松的黑色体恤,下身很修长。
等等,感觉有点熟悉,在哪见过来着?记不得了。
“你有病?”
有点低沉的嗓音,庄怀吟看到对方看了自己一眼,两人对视。接着谁也不让谁。
“你才有病,走路看什么手机?”
“你管我。”
面前人不再理,自顾自下楼。
庄怀吟走进班里,他来得早,没什么人,有同学在位子上写作业,那写字的速度要多快有多快,庄怀吟进来时有动静,又或者同学从余光中瞄到有人进来,抬头。
是个没见过的人。
“同学你走错班了吧。”
那位在位子上补作业的同学着实顾不上这些事,他正“与时间赛跑”呢。
“我是转学生。”庄怀吟平淡地答。
“噢噢,老师好像说过来着,你找个位子坐。”那位同学依旧没抬头,实在是自顾不暇。
庄怀吟简单地扫了一眼,教室不算很大,墙壁贴着些奖状,前面是黑板,装着希沃白板。黑板报重新画过,与开学内容有关,教室有四把风扇,前后都有空调。
庄怀吟看着整齐的桌子,不知道有没有多余的桌子,不知道是不是依旧按照高一放学时坐。
他索性不问出去,等晚一会儿再来。
他下楼,在内区到处逛。
教学楼前也有空地,还比较大,也有国旗,学校叫这空地“大理石广场”。星期一升旗仪式在这举行。
走过b栋是c栋,d栋旁边就是操场,操场外围着栅栏,跑道里面是草坪,铺着许多小石子,可以被捏坏,是橡胶做的。
红色跑道掺着白色,分成一条条赛道,跑道外边是看台,溪余一中很大,至少来这第一次的庄怀吟这样觉得,从校门口到内区就要走一会儿。
食堂在操场那边,对着d栋,抢饭可得拼速度了。他看到有篮球场,但有点小,旁边有树,靠近宿舍的地方有羽毛球场,还有一些乒乓球桌。
庄怀吟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看到有人在打篮球,打乒乓球的也有。两三树之间在枝干上绑着红颜色字体的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之类的字样。
庄怀吟初次来到这个学校,不是高一新生开学,却也算“新同学”。
他觉得这个学校很大,从校门口到内区都要走好久。
走了差不多一圈,操场上和林荫小道的人也多了起来,庄怀吟原路返回去到教室,上到b栋三楼,十二班关着门,他敲门,有人说“进”。
他看到教室里坐满了人,几十双眼睛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班主任在讲台说着话,是位男老师。
许多人往门口看,怎么样也不会觉得自然,庄怀吟顿了下,很快恢复看向讲台,说:
“老师好。”
还轻微点了下头,弯了下腰,虽然实在不明显。
“你来了,同学们放下你们手中疯狂补作业的笔,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
班主任笑得和蔼,对着同学说。
“大家好我叫庄怀吟,转过来的。”
庄怀吟不太想说话,言简意赅。
十二班同学实在是给面子,鼓掌声很大,下面还有谈论。
“哇,欢迎新同学啊,老师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呗,一个暑假没见都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姓什么来着?”有同学大声说。
“齐冬越你是闭不了嘴吗?用这声音读书还愁及不了格?全班就你会说。”班主任回。
“不用这声音读书也及的了格啊,我怎么会忘记我徐班啊?这不是想你了嘛。”齐冬越说。
十二班班主任全名徐定理,幽默是真幽默,管也是真管得严,不怎么发脾气,四十岁左右,长得慈祥。
溪余一中是省重点高中,公立学校,班级分零A零b班,此时依旧分文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是理科四个零A班,十二十三不相上下,十四十五要差一点。
徐定理大部分时间都带着笑脸,毕竟考试太过平常,班里出好成绩,老师肯定跟着夸。
徐定理看着教室里的座位,扫描过去,都坐满了人,没见着有空位子,除了最后一排徐西淮单独坐在里边靠窗,他从教室出去,看到走廊上有一副桌椅。
徐定理手指着后面靠窗的位置,说:“你先坐徐西淮旁边,不行的话再安排。”
庄怀吟抬头,视线跟着徐定理的手指,他声音说得有些大,徐西淮应该听到了。
庄怀吟看见他抬头望着讲台,又或者说望到他,庄怀吟也看到了他,有点熟悉的样子,是先前撞到的人。
两人都一怔,庄怀吟轻微歪头,带着一些疑问,徐西淮没什么表情,但心情肯定不会很好,毕竟他曾说这个人“你是不是有病”,怎么也没想到他马上就要和他认为“有病”的人做同桌了。
没有人比庄怀吟更想拒绝,毕竟他曾说这个人“是不是走路不长眼”,怎么也没想到他马上就要和他认为“不长眼”的人做同桌了。
“哇塞徐西淮你要有人做旁边了,哈哈哈我看你还敢使唤我。”
齐冬越露出得意的笑容以及发出嘲笑的声音。
齐冬越坐在中间组的最后一排,他本来和徐西淮隔了个过道,和一个空位子,现在好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庄怀吟将这俩人给隔开了。
庄怀吟不怎么开心地把书桌移到徐西淮旁边,还没有统一发高二的课本,他就带了两个本子和几本高一的必修课本,笔也没带。拿出书放在桌上随意地看。
之后徐定理叫一些男生去楼下搬书,搬完的书先放在讲台,之后再一本一本发下去。
徐西淮没担什么职位,班六十多个人,女生偏少只有二十几个,男生几乎都在帮忙,徐西淮没在位子上,书都差不多搬到教室,同学一组一组地发,同桌不在位子上的旁边的人要放好。
徐西淮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书,庄怀吟看着他不在位置,虽然看着不怎么顺眼,但毕竟要日后相处,况且书太多掉落掉到自己位子上了要怎么办?所以勉为其难帮他整理一下还是可以的。
他把徐西淮原来放在桌子上的书合拢,高二物理必刷题,学霸就是学霸,还真不一样,怎么我就只能写《一遍过》呢?明天我也去买本写写,庄怀吟内心里想。
徐西淮发书,从第一组发起,所以他和庄怀吟的位子就是最后发的,在下面拿书可能不怎么准,有的书多了有的少了。
徐西淮第一次发到这里时刚刚好,别的同学已经发了其他书,他本以为庄怀吟会随意放在桌上乱七八糟,但徐西淮的书被摆的很整齐,一本一本堆着。
他看到别的在位子上的人都在一本一本地写名字,庄怀吟却只是把书摆放整齐,这看那看,他知道庄怀吟没带笔,但没说什么,继续返回讲台发书。
第二次发到这里时少了一本,庄怀吟蹲下去不知道在干什么,徐西淮想他可能鞋带散了,直接把书放在他桌上。
他没有停留从过道再次往讲台上走,好像觉得忘记要说什么,然后回头,他看见庄怀吟把那放在桌子上只有一本的书堆在了他的桌上——
他是不知道少了一本吗?徐西淮想。
徐西淮又走到庄怀吟的位子,低头,正常语气说话:“少了一本。”
“哦。”庄怀吟回一个字。
徐西淮的返回显得太过于多此一举,他只觉得自己不该说那样一句话,后悔没有直接往讲台上走,不知道抽什么风回来这个位置。
他本来还想着自己不在位子上,把笔借给庄怀吟来着,借个屁,态度这么不好。
发完书徐西淮坐在位子上,没什么表情,桌子堆满了书,还算整齐,两人没交谈,徐西淮开始写自己名字,庄怀吟百无聊赖。
“新同学,你没笔啊?我有啊,我借你,你接着,我有好多,不急着还。”齐冬越笑嘻嘻。
“谢谢你。”
庄怀吟回以微笑。
在这之后庄怀吟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发呆了很久,他很多次转头,视线越过徐西淮的侧脸望向玻璃窗外,窗外的天空湛蓝,往下望能看见篮球场的同学和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上旁逸斜出的枝干——
这天太过平常,而他被困囿在许多烦心事里。
很多年后他回想过很多次这天,自觉地、不自觉地。
概括起来却每次都是这么几个字:
那天,我遇见了徐西淮。
青葱岁月里最刻骨铭心的两年,他都在我身边。
庄怀吟以为他们的缘分开始于这天,后来他们还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一辈子。
可是谁规定人一生只有一辈子呢。
依旧是很多年后,他才在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喊中窥得真相——
其实,他们早已见过对方千百次了。
只是这一次,庄怀吟带着对徐西淮说出“我爱你”的使命,本能地再一次爱上徐西淮。
而庄怀吟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