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茅草小屋院中,梧慧已布好了饭菜。
这些日子秋高气爽,暑热退去,旭阳高照,平日里梧慧常常做了饭菜,便置于院中石桌上用午膳。
令华卿周周全全从宫中出来后,一开始还去集市买买字画,后来便不再出门,平日里一般早起看书写字,而后练会儿功夫拳脚,至午膳后便上山拾些柴火回来,接着去田里劳作,至晚间,便搬来家里衣服被褥,缝缝补补,这日子倒也安生,偶尔帮了梧慧生活做饭,大都被梧慧赶了出去,道是男子还是少近些厨房。
梧慧对令华卿的教育仍旧是有些底线的,并未完全同化于北华国风俗,令华卿心知肚明,便也不强行帮助。
此一日,又至午膳时分,令华卿收了拳脚,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见梧慧布了餐食,便连忙帮着去盛了米饭。
“我瞧着卿儿每日都这么练着,身上的伤应是大好了,”梧慧心生宽慰,对这样安稳的日子,她实在满意极了:“日后若再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便就圆满了。”
令华卿笑笑,不做声,梧慧瞧了瞧他因为习武绯红的脸,显得俊朗的脸色更加有了男儿刚硬的姿态,恍然想起,他终究不能如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在北华国娶妻生子,安度一生,便自觉收了口,不再说此话题。
“姨母,我下午拾些柴火去集市里换些银两来用,”令华卿说,这些日子他明显觉得家里的饭菜越来越没有油水了,悄悄去厨房看过,油缸俨然见了底,想着自己这么久以来完全没有任何收入,每日在家吃吃喝喝,的确为难了些梧慧。
“为何?”梧慧颇为意外:“家里尚有些银两,你倒不必抛头露面去砍柴换银子。”
梧慧说着说着,便笑了:“为何这些日子不去卖字画了?”
“倒也卖不出什么钱财来,”令华卿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是那些个粗人,不识得我卿儿的好字画,”梧慧安慰着,想了想又道:“听闻今日是公主的选王大典,集市上热闹得很,大家都在等告示,瞧瞧是谁家的儿郎公子有这么好命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这富贵的凤凰。”
说罢,又瞧了瞧令华卿,故意道:“也好,你下午拾了柴火去集市,也去瞧个究竟来。”
“那有何好看的,与卿儿亦无关。”令华卿淡然说着,举了筷子,端了碗:“还是姨母的饭菜香。”
“你也莫说违心的话,”梧慧嗔怪着:“一个月也没给你做个肉,想必你也馋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你呀,也莫要嘴硬。下午去了集市,换些肉来,晚上姨母给你做红烧肉可好?”
令华卿便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兴高采烈捻了那一粒碎银子至怀里,再抬头,却见院外栅栏站着两个人影,细细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杜诗阳,后面还站着个头并不高的小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大食盒,正是抚尘。
令华卿连忙起身,行至院外,规规矩矩行了个跪礼:“华卿不知公主突然到访,未能出迎,实在不该。”
“你竟还与我来这一套,”杜诗阳故意撇撇嘴,多日不见,再看令华卿,倒是令自己有些恍然,而今这人真真切切跪于自己脚下行礼,反倒又不自在了。
“看来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你们吃饭了,”杜诗阳瞧了瞧里院,那梧慧便一路小跑着颠过来,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噗通一声跪了地来行礼:“不知道公主来了,民妇也没跟着出去迎接,有罪啊有罪!”
其声音又大,嗓门又粗,双眼放光的样子,令华卿偷偷瞥了一眼,心中实在无奈,这变脸的速度犹如是顷刻间戴了一副面具,若不是自己了解的姨母,怕是自己也会嫌弃此等嘴脸来着。
“起来吧,”杜诗阳不再客气,领了抚尘径直走进院子:“吃的什么?本公主也没吃饭,可否与你们一同用膳?”
“啊?”梧慧连忙起身,冲到石桌边,不好意思地嚷着:“这这.....我们穷人家吃的东西,公主哪里能吃?!民妇去买个肉来,给公主重新做个菜。”
“不必了,你们一个月都没吃肉了,这会儿上哪去买肉,”杜诗阳随口道:“你们说的那几句话,本公主都听到了。”说罢,又瞧了瞧起身的令华卿,他认认真真拍了拍衣角的尘土,又甩了甩袖口上的灰,斯斯文文走向自己。
“摆上吧,”杜诗阳对抚尘呶了呶嘴,抚尘便道:“公主忙了一早上,才一结束,就忙着出宫,去了集市上最大的盛宴荟酒楼,点了一桌子的菜来,说是许久未见到公子您了,非要带了饭菜与您齐享。”
说罢,那抚尘便在幡然明白过来的梧慧的帮忙下,撤了石桌上那清单的豆腐和萝卜,又将食盒中的菜齐齐码出来,烧鸭、鳊鱼、炖鸡、卤蛋......整整十个菜,放了一桌子,甚至还叫抚尘又去马车里端出一罐子小酒,犹如在院子中摆了一桌子饕餮。
梧慧瞧着心里欢喜极了,但此刻亦明白,不便打搅两个年轻人谈话,便知趣道:“嗐,公主竟准备了如此一桌的盛宴,民妇做的实在上不了台面.....不如卿儿好好陪着吧,姨母也不能浪费那萝卜豆腐,你们吃你们聊,卿儿你也不必去集市了,姨母自己吃了,自己会去拾了柴火去集市。”
说罢,便急匆匆钻进了厨房。
令华卿深知其用意,亦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你站在作甚?还不快坐下陪本公主用膳!”杜诗阳举了小小的杯子,提醒令华卿:“再不吃饭,我真的快饿死了。”
杜诗阳此时放下了所有的礼仪,犹如只是与好友聚谈一般,彻底放松了下来。
“公主为何到这个点了还不用膳?还大老远跑来华卿这茅草小院,岂不舍近求远。”令华卿道,依然翩翩公子般甚为有礼。
“公主今日本该在宫里用餐的,非要带抚尘出来,还以为去集市找个酒楼吃了饭再来寻公子,没想到是打包了这么些膳食,来与公子同用,这前前后后耽误了多少时间,要不然早就用了。”抚尘撇嘴说。
“你若是饿了,先行吃饭,吃饱了再伺候我与公子,”杜诗阳皱了眉头提醒抚尘。
“奴知错,奴不说了。”
“公主今日择婿如何?”令华卿突然问,杜诗阳有些意外。
“你也知道我今天择婿?”
“宫内今日为公主举办选王大典,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令华卿笑道,仿若只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
“例行公事罢了,”瞧着令华卿微笑着的脸,杜诗阳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失落:“怎么,你也好奇我选了谁?”
细细瞧了杜诗阳微妙的表情,令华卿随即道:“天下黎民,无不关心这继王是谁,日后又是谁能一统后宫,为北华男儿做天下表率。”
“选了两个,”杜诗阳不再遮掩:“一个是良蓬县县官之子徐知闲,一个是京华富商之子朱鸿襄,你可认得?”
“自是不认得。”
“那你还好奇什么?”杜诗阳闷了一口薄酒:“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那朱鸿襄看着天真烂漫,单纯得很,那徐知闲倒有几分颇与你相似,知书达理,心中很是有些主见。”
“想必这两位定能讨了公主欢心来,日后也能协助公主打理好后宫。”令华卿又笑笑:“公主要不了多久,便可开枝散叶,为北华绵延子嗣了。”
杜诗阳越听着越觉得有些不舒服,几口酒下了肚,说话亦不再遮掩:“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在看我的笑话一般。”
令华卿一愣,随即起身请罪:“华卿怎敢看公主的笑话?华卿只是为公主感到高兴。”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那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我如何与他们结为连理,共度春宵,绵延子嗣???罢了,你不懂的,你还小,又非皇族人,自然不懂这种婚姻的无奈,”杜诗阳挥了挥手,让令华卿坐回桌边,又自斟自饮起来:“我们北华,女子可放荡不羁,三君四郎都可以,就好比以前你们赭琉国男子纳妾一般。但我们不同,无论我们女子嫁多少个,孩子都是女人生,男人不过是靠幻术,替女子孕育,承担了十月怀胎的各种不适而已,可最后生产还得靠女子来,故而这就是为什么禁止女帝纳郎君太多的原因,以免生产过多影响女帝身体。”
令华卿静静听着,点点头,女国民俗他是知道的。
“罢了,与你说这些有何用,”杜诗阳瞧了瞧令华卿,突然心里有些莫名生气:“你可将我当做了朋友?”
见令华卿不语,只是静静瞧了自己来,杜诗阳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会很同情我的身不由己,要与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成婚.....结果....你也只是和他们一样,好奇谁家公子入选了而已。罢了,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说完,杜诗阳丢了筷子,已经索然无味,不等令华卿挽留,便起身径直朝院外行去,多的一句话都未留下,一头钻进了马车,领着抚尘随后便离开了。
瞧了一桌子几乎没动的餐食,又瞧了瞧马车狂奔而去的方向,令华卿无奈地叹息一声,回了小院儿。
(二)
“公主为何又不和令公子一同吃饭了?”回程路上,抚尘百思不得其解。
“索然无味,”杜诗阳闷闷道:“你觉得,令华卿是不是有点木?”
“啊?木?”抚尘一愣,随即摇摇头:“奴不觉得令公子木啊,奴觉得他很聪明,还和以前一样,文质彬彬,温和敦厚,和公主保持着友好的距离。”
“友好的距离?”杜诗阳反复思考着这句话:“本公主倒是把他当做知己,怎么,在你们旁的人来看,他是跟我保持着距离的?”
“您是公主啊,令公子怎敢逾矩?您可以把他当知己,可他怎敢与您随意?”抚尘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老老实实说:“公主您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会和您保持一定的尊重,除非那人对你有企图。”
“企图.....”杜诗阳心里默念着这个词,随即不再说话,叹了口气,掀了帘子,瞧向窗外,想着这存英殿日后多出了两个陌生男子要与自己朝夕相处,心中仍旧是有些不自在。
“回宫以后,将本公主平日看书写字的案桌,搬到北边儿静斋去,日后本公主就在那里看书写字。”许久,杜诗阳丢下这句话。
“为何啊?”抚尘又纳了闷:“厅间宽敞,又离公主的卧房近,公主为何舍近求远,要搬到静斋去?”
“你话实在太多了,”杜诗阳很是嫌弃这个一天到晚都很好奇的抚尘:“让你找人搬就给我搬!连同令公子之前留下的字画,一齐搬过去。”
“公主对令公子真的不一般,”抚尘突然笑道:“连公子的字画都要一并带走。”
“那两个人懂什么,字画放在那里,岂不是蒙灰了?”
抚尘自然明白“那两个人”指的是谁,但还是说了句公道话:“可奴瞧着,徐公子是个读书人,可能懂得欣赏字画。”
杜诗阳不再说话,那抚尘并未看懂杜诗阳的脸色,依旧憧憬着说:“日后公主就要和两位公子朝夕相处了,奴瞧着,那徐公子倒是个可以为继王的人选,他瞧着和令公子一样,知识渊博的样子。”
杜诗阳顺手摸了摸腰间的剑,又拔出剑细细瞧了瞧剑刃,幽幽道:“话多的话,有时候不是好事。”
“是是是....奴僭越了....”抚尘瞧着杜诗阳已经变了脸色,知道公主好的时候能把自己当弟弟,脾气上来的时候,也是会杀人的,随即闭了嘴,不再造次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