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卿如烟 第18集
（一）
回沁园的路上，朱鸿襄气急败坏地走在落雪湖边上，心里想着杜诗阳将自己一把推开，将令华卿着急忙慌扶起来的模样，咬牙忍着不爽，一路摘了落雪湖边上的枯枝，又一路丢进湖中。
“公子不必生气，”祥儿端了盘子紧随其后，贴心安慰着：“不过就是个伴读，公主向来尊重读书人，故而可能手上力气重了点.....”
“那个人是谁啊？”朱鸿襄停下脚步，扭了湖边植被上的枯枝来，越扭越扭不下来，心中烦闷不堪：“令华卿，我从未听人提过此人，公主也未提过此人，怎么好端端就进宫来做了公主的伴读了呢？”
“说不定，是哪个官员家的孩子....”
“不可能，我们北华向来男儿无才便是德，这些个当官的，怎么会培养儿子们进宫做伴读，不都是女子？公主边上的闻喜、鸣凤，都是女子，男子只能做奴，你瞧抚尘不就是！？”朱鸿襄噘嘴说着：“去，你去打听一下，这个令华卿什么来头！”
“是！”祥儿应道，又讨好道：“公子，您别难过了，公主虽是不小心推了您一把，可把您做的核桃羹可都吃了，要奴说啊，公主只是那么一下子恼了您踢了那人一把，实则还是对您好的...”
“要你提醒？”朱鸿襄瞪了他一眼，本就没面子，这会儿他竟还要再提一下，这心里就跟不舒服，只得自圆其说挽回些面子：“这些日子，公主上午下午和晚上的点心，都是我做的亲自送过去的，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偏见....下次注意便是了！”
“是....”祥儿应下，却透过冬日的枯枝，远远瞧见湖中的亭子坐着一个人，铺了纸卷画着些什么，便笑道：“公子，徐公子在亭子里作画呢，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顺着祥儿的目光，朱鸿襄瞧去，果然正是徐知闲。入宫以来的这些日子，朱鸿襄初始时本还存了些热情与徐知闲打交道，可来往三四次，徐知闲对自己热情并不高，朱鸿襄想着自己乃堂堂京华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又不比他那县官之子差，怎次次都是一副热脸贴冷屁股的模样，便果断减少了与他的来往，唯有次数不多的晚膳时间，公主杜诗阳找了二人来问些例行的话，才会一同出现在存英殿正厅，陪杜诗阳用膳时接触几次。
此番人就在面前，朱鸿襄本是不想上去打招呼的，厌弃地皱了皱眉头，想起来令华卿这件事应该可以跟他聊一聊，便丢了手里还未扭下的枯枝，提了衣摆，朝湖中亭子行去。
“奴见过徐公子”
“奴见过朱公子”
彼此宫奴行了个礼，朱鸿襄便露出往常惯用的笑脸：“闲哥儿又在写字呢？”
说罢，朱鸿襄凑上去瞧了一眼，便见他正画着一幅宫苑山水图，正是这落雪湖畔的实景，一草一木，一湖一亭，虽未画完，但却逼真得很，朱鸿襄打心眼里啧啧佩服起来：
“画得真好！可是要送给公主的？”
瞧了朱鸿襄的笑脸，徐知闲便停笔道：“公主见过的好画多，我不过是当练笔而已。”
“也就是闲哥哥有这定力，每日作画写字，不像我没有学识，只好口吃的。”
瞧了瞧祥儿手上的空盘子，徐知闲便知他又做了吃食去给公主送去。这些日，徐知闲深居简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亦不在杜诗阳面前找存在感，但也没闲着，每日都将贴身宫奴天行放出去，以寻书为借口，让他在在宫内打听各种事儿，故而早就知道这朱鸿襄不是个什么善茬儿，日日做了美食在杜诗阳面前晃悠，但朱鸿襄没什么太大算计，无非就是个小聪明，顶多也就是小打小闹一番争个宠罢了，故而徐知闲也没让他入了自己的眼。
“又去给公主送吃的？”徐知闲笑笑，随口道：“何时我也能吃上一口襄弟做的点心？”
“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听了徐知闲的话，朱鸿襄连忙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但又不知道闲哥哥喜欢吃些什么，故而都未曾敢送这些吃食过来。”
“既是送去给公主的，想必都是襄弟花了心思做的，若日后能吃上一口，应当美得很。”
徐知闲随口赞着，然朱鸿襄并不想在此事上与他多费口舌，便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今日存英殿来个陌生男子，叫令华卿！直接就去了静斋了，公主说，是她日后的伴读。”
“嗯。”徐知闲垂下眼，又重新握起了笔，细细描了几笔：“略有耳闻，说是今日会来一个伴读，但却不知姓甚名谁。”
说罢，又蘸了蘸墨汁，似闲情气定道：“令华卿.....很好听的名字，你可见过他了？”
“是，我刚从静斋来，瞧见了....一身的穷酸相，但长相.....还算可.....”又看向徐知闲并不太在意的模样，鼓动道：“高高瘦瘦，文文弱弱，低眉顺耳的，可奇怪的是，公主好像认识他很久了，还怪热情的，瞧着喜欢他，可比喜欢我们多了去了。”
“那有何奇怪，”徐知闲依旧淡然道：“公主常常宫内外到处行走，认识的人可比日日夜夜在家待着的男子要多得多，和谁相熟，自然是我们不知道的。”
“可我以为，论伴读，闲哥哥的学识已经很深了，自然也是你在公主身边作陪，为何却弄个其他男子来做这伴读？”朱鸿襄说着，矫情地呶了呶嘴，倒是有些替徐知闲打抱不平来了。
“好了，莫要生气，”徐知闲笑笑：“我们入宫才不久，对着宫里的人和事，尚在学习了解中，可莫要做了那出头的鸟，被人弹了个一身血窟窿。”
徐知闲的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又瞧了瞧朱鸿襄不服气的样子，只得安慰道：“你也莫要难过，公主对你甚好，不像我，至今没见着公主几回。”
提及此事，那朱鸿襄便不愿再与徐知闲攀谈下去，去公主面前邀宠，毕竟是各凭本事的事，若再说下去，恐多嘴泄露了什么，便只得笑笑告辞：“还是闲哥哥淡泊名利，这点鸿襄都要多学学。得了，闲哥哥你慢慢画吧，我先回去了。”
说罢，淡淡行了礼，携了祥儿离去了。
“公子，您看这令华卿的事，怎么办？”
待朱鸿襄走后，天行便问：“昨天这宫里的人就说陛下问政时谋了个厉害的才子，没想到今日还就当真送进宫里来了，还送到了公主身边做伴读，您看我们要不要去瞧一瞧？”
“你在着急什么？”徐知闲抬眼看了一下天行，缓道：“我不是来争宠的，这日子过的不急不缓，衣食无忧还无人打扰，倒也自在，公主喜欢谁伴读，那便用谁好了。”
“可是....可是您最近不是天天让奴打听公主的各种事情么....奴以为....以为您很是在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天行，你可记住了，在这里宫里要好好活下去，不是有恩宠就行的，知道对手是什么水平，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那就是最大的‘恩宠’了......”徐知闲提醒道：“本公子入宫，能得公主欢喜自是好的，若不能，便就安然过一生，也很不错。”
“公子......”天行欲言又止，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一时也摸不着徐知闲的套路，只好闭了嘴。
“收了吧，”徐知闲丢下笔，看了看远处的湖面：“无趣。”
（二）
闲庭信步领了令华卿在这存英殿后院的诸多宫宇楼阁中走了一圈下来，杜诗阳乃是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带了人在这宫内游走。先前令华卿在存英殿养伤，因着是私自带进来的人，女帝也并不待见，故而杜诗阳向来小心翼翼，低调行事。且那时令华卿有伤在身，故而也从未带了人在楼阁殿宇中散步，更莫说像此番欢欣雀跃地走着聊着，恣意地向令华卿一一介绍了这存英殿后宫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来。
“往这条路上去，便是丰水居，是徐知闲公子的住处，他向来内敛，不好交际，故而也极少与本公主见面，但他与你一样，博古论今，甚是有些学问，日后说不定你们也能相较一二，不过今日我便不带你去见他了，但日后若是见了面，你定然少不了一些礼数来着。”杜诗阳虽不想过多介绍徐知闲，但想着他终究是自己择的婿，不管之后册封什么予他，总归还是要跟令华卿提一提的，免得又和今天这样，被人欺负了来，亦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令华卿点了点头，又随了杜诗阳走了几步，杜诗阳便指着不远处一道小拱门，道：“那是沁园，朱鸿襄公子住的地方，”想起先前令华卿被朱鸿襄欺负的模样，杜诗阳叹了口气：“他是京华城富商之子，颇为刁钻任性，不过没什么心计，好争宠罢了，故而脾气大了些，日后你若见着他，让着他便是，莫要引火上身。”
杜诗阳叹了口气，徐、朱二人入了存英殿之后，自己也一直没什么兴趣与二人相处，那徐知闲鲜少来找自己，似乎对郎君之位没太多欲念的样子，故而自己也极少主动去寻了他来陪自己。只是那朱鸿襄日日做了吃食给自己，知道他不过孩子心性，只想讨了自己欢心来，且母亲杜柳婵私下多次提醒自己，朱家富可敌国，而国库如今表面充盈实则空虚，故而朱鸿襄必然是要好好用上一番的。
杜诗阳没有办法，故而每一次都对朱鸿襄还算是上心，有些小任性故而也就当做看不见，但如今令华卿来了这存英殿，不过第一次见面，这朱鸿襄便居高临下示威于令华卿，自己这个公主亦不好过分偏袒，只得如此私下提醒一番令华卿，各种错综复杂的关心，希望令华卿这样七窍玲珑心之人，日后自己能领会一二便够了。
“公主放心，华卿只是个伴读，只记得自己该走的路，该做的事，该陪的人，其余的不该华卿说和做的，自当谨言慎行，不令公主为难。”
杜诗阳欣慰于令华卿的懂事，又携了人往静斋方向走，与静斋侧门边上一条小的甬道口止住脚步，道：“这里头有个清园，你便住这里，离静斋最近。”
令华卿左右瞧了瞧四周，也的确没什么其他房子，这甬道安静至极，连个想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出了甬道即是静斋，这杜诗阳真真是把自己安排在了离她最近的地方。
入了甬道，不过十来步，便见一道雅致的小门，小门上挂了一块木牌，刻着“清园”二字，闻喜推了门，入眼的竟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虽不大，但收拾得极为干净，甚至还有一株枇杷树，树下有一张石桌，两把石凳，这让令华卿突然想起自己与姨母住的茅草小院，也是这般一桌两凳。
而后再是一个小屋，旁边甚至还有个柴火间，令华卿倒是很有些感动，能在这充满尔虞我诈的宫中，被堂堂北华公主庇佑着，并给自己一座如此宁静的地方容身，已远远超过了自己“伴读”身份的待遇。
“华卿，你可喜欢这个地方？”杜诗阳开口问道，亮晶晶的眼睛里透着光芒。
料想她定然是叫人狠狠收拾了一番，令华卿很是感慨，连忙笑着行礼：“公主有心了，华卿受宠若惊。”
“公子！您来了？！”一阵清脆的低音从身后响起，令华卿回头一看，柴房门不知何时已开，站在门口对自己打着招呼的，是木桐，之前自己在存英殿养伤时，杜诗阳专门派来照顾自己的宫奴。
令华卿一愣，很显然他并没意料到木桐会出现，而后又看向杜诗阳：“这是.....”
“木桐啊，你不认识了？”杜诗阳笑着问。
“不不，自当是认识的，只是在此......”
“日后，他便在这里陪你吧。”杜诗阳环顾了四周，很是自在地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前在存英殿养伤，是木桐照顾你生活起居的，而今你来做我伴读，身边自然少不了陪伴照顾你的人，我想来想去，还是叫木桐过来与你作伴吧！”
“公主，不可！”令华卿吓得一激灵，连忙跪地婉拒：“华卿不过一介伴读，只是个粗布平民，无身份头衔，更不是什么皇亲贵族，在这宫里能陪公主读书，已经是祖上有荫了，按道理来说，华卿也是奴，怎敢要木桐来照顾....不可不可....说出去，可是要得罪人的....”
“得罪谁了？”杜诗阳眯着眼睛瞧了瞧四周跟随着自己的一群宫奴，既是解释又是警告：“谁说本公主的伴读，是宫奴了？你既入我北华的人才库，便是造了册的备选官员，虽说是男子，但也母亲亲自挑选的，于公于私，你都不可能是宫奴。此外，你在这存英殿陪伴本公主，说是伴读，可也是本公主的老师，贵客，使个宫奴作陪，亦是为了让你远离琐碎事，好静了心陪本公主，谁敢在外面嚼舌根子，影响本公主和这存英殿各位郎君之间的感情，本公主定能让他浑身下没一块肉好受！”
话落，众宫奴皆是脖颈一缩，诗阳公主平日就是个不苟言笑之人，狠戾起来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而今在令华卿面前的态度已然是极少有的温和与宽和，谁还敢不听命。
“罢了，你也别多想，”杜诗阳又回过头将令华卿牵起来，对令华卿笑道：“今日你便休息吧，明日便正式来静斋陪我读书便是。”
“是。”令华卿起身应下，随即又躬身送走了杜诗阳，而后看了看那间小小的屋子，便入了内。
“公子！公子！”木桐兴奋地跟在他后面：“奴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能见到您了！而且，还让我专门伺候您！”
“木桐，”令华卿回过头，看向一脸兴奋的人，低声叹了口气：“我本就是个寻常布衣，运气好入了宫来做伴读，你莫要在我面前奴啊奴的自称，我不习惯。”
“可....可奴就是奴..”木桐显然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我自幼习惯一个人了，你既然是公主留在我身边的，那边与我作伴就是，只是不要自称奴了，便叫木桐吧......我亦不是个喜欢别人伺候的人，我们日后便如兄弟一般相互照应吧！”令华卿强调着。
木桐显然没料到令华卿这般将自己当人看，双眼当即红了，连连激动地说：“还从未有人把奴这样当人看........ 奴.....哦不，木桐实在太感激了...日后，木桐就死心塌地陪着公子.....”
令华卿叹了口气，点点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