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闻喜匆匆赶进屋中,杜诗阳正准备躺下休息。
因着生产,朝中之事只能暂时搁浅,徐知闲带着奶妈离去没多久,便见闻喜一脸惊慌入了榻侧,将存英殿的事禀了过来。
杜诗阳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时无法确认闻喜说的是真是假。
“朱鸿襄???朱鸿襄去了存英殿,将华卿杀了?!!!??”杜诗阳颤着声音问:“他不是禁足在极寿宫么?!”
“陛下....是春至身边那俩宫奴来报的,道是襄郎一早听闻陛下要册封春至为圣君,心里头气不过,又趁陛下生产,宫中有喜许是管不到他头上来,那极寿宫的将士也不敢横加阻拦,毕竟襄郎怀有身孕,便就让襄郎出宫去了....谁知二人在存英殿吵起来了,那春至一身坊间地痞作派,拉着襄郎吐唾沫液子...殿下气不过,便扯了墙上的剑.....您也知道....殿下是没有功夫的,自然没个轻重,慌乱之下捅了要害.....人就....就这么没了.....”
“没了.....?”杜诗阳怔怔看向闻喜,喃喃自语道:“华卿没了?......”
“陛下.....是春至.....没了....令公子......早就没了....”闻喜突然有些哀伤,春至暴毙,闻喜倒觉得无所谓,毕竟那人除了长得像令华卿,其余毫不相干,还整日迷惑着杜诗阳,实在令人生厌!令自己难过的,只能是对令华卿那点念想,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杜诗阳木然地掀开被子,闻喜连忙上前:“陛下万万不能起身....您刚生产完,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备轿,朕要去存英殿看看.....”悲伤涌上,她要去看看那个和令华卿长得一样的人,他一定倒在血泊里......
“陛下....”闻喜一着急,连忙对身边的木桐和抚尘使了使眼神,却发现二人也红着眼。
“还愣着做什么?!”杜诗阳突然大怒,将闻喜一甩手,斥道:“把朱鸿襄叫到存英殿去!!!朕要他陪葬!!!”
“陛下!!!!”闻喜震惊,一夜之间,大喜大怒来得太快,生死交替也来得太快,连自己都预感到这宫中要出事了。
“朕要去存英殿!”杜诗阳哪里还平复得了震怒,此刻红着眼睛瞪向闻喜,看得众人皆是脖子一缩。闻喜无奈,只得示意了下人们赶紧去备轿子。
(二)
存英殿本就人少,即便是春至被安置在此后,饶是杜诗阳日日夜探,亦只是安排了两个宫奴陪着,此时春至已死,两个宫奴从亲和宫报告了此事后被闻喜驱回存英殿候着,便给那春至换了身干净衣衫,安安静静跪在边上,等着女帝陛下来。
杜诗阳仿佛觉得老天爷在与自己开了个玩笑,失去令华卿后,上天又派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来到身边,即便此人仅仅只是单纯得长得像,自己亦倾注了力所能及的关注予他,就当这一切都是给令华卿一般。
他在的时候没能好好去爱他,故而即便是排除一切困难,也想册封一个圣君的身份给那春至,不过是弥补一切。
可此事还未在朝中过议,甚至都来不及上朝公开此事,春至就被那善妒的朱鸿襄一剑毙命了!
春至是不值得自己偏爱的,杜诗阳心中比谁都更了解自己,故而她一不与他亲热,二不给他自由,只让他安安静静陪着自己看书写字说话,甚至从不招惹任何人,便是如此躲着藏着,只将这份小小的私藏,保存在这存英殿,都不被老天爷允许,都要这样残酷地夺走他的性命么?!
杜诗阳肝胆欲裂,于软轿中默默地留着眼泪,直到闻喜小心翼翼在轿边唤道:“陛下,存英殿到了....”
拭了泪,杜诗阳出了轿子,也许本就虚弱又一夜未睡,此时心伤半边,一弯腰一抬头,瞧着这大白日头明晃晃直刺眼,差点就天旋地转。
“陛下.... ”闻喜连忙搀住人,满眼担心。
杜诗阳不再说话,撑了人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若不是涉及了人命,此时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自己昨夜生产完,第二日中午便下了榻出了寝宫,挪至别宫来的。
朱鸿襄已被召进了存英殿,许是自知取了人性命,此时也已满脸愧色,低头缩颈跪在了边上,全然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春至的遗体安安静静搁在榻上,宫奴甚至细心地给他盖了一床薄毯。杜诗阳入了屋,扫过一眼默不吭声的朱鸿襄,径直向榻前行去。
他睡着的样子,和令华卿没有任何区别,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像极了令华卿的人,本想好好留在身边,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泪水糊了双眼,杜诗阳目不转睛盯着那张已满脸青色的脸,怔了许久。
我不过只是想把此人留在身边,只当一个念想罢了!
为何你如此匆匆,就要离开!
难道华卿你终究不属于我么?我已经在竭尽全力不弥补我的愧疚了....
杜诗阳在心中呐喊着,一颗又一颗泪珠滴落,虽是无声,可旁的人瞧着皆是不忍心,便是木桐和抚尘,乃至且好,都有些看不下去。
生离死别,不过半年而已,又一个“令华卿”陨落在杜诗阳面前——这世界没有那么多人会和令华卿长得如此之像,上天不会捏泥人一般,捏了一个给杜诗阳,又捏一个给她,日后,令华卿此人,许是真的要被上天从这世界上抹除了......
大家都明白,“令华卿”这个名字,本是不能轻易在女帝面前提及的,自从这春至来到宫里后,杜诗阳脸上的笑容才多了许多,本以为杜诗阳会慢慢恢复以往的性子,尽管春至令人不齿,但女帝欢喜,才有心情处理国政,众人的生活才能更好过一些。没想到这春至不过昙花一现,一朝毙命,日后这日子又将何去何从,又成了个问号。
“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取他性命?”杜诗阳偏了头,缓缓转来,看向朱鸿襄,话虽不狠,但语气也已落入了冰点。
“陛下.....襄郎本就没想取他的性命,是他对殿下吐口水,拳打脚踢的,您知道殿下有孕,那人又如此大不敬,殿下为了护住孩子,所以恼羞成怒.....”絮儿接了话,急急忙忙替自己的主子解释着。
“朕问你家主子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来插嘴?!”杜诗阳抬起眼皮,犹如一道刺眼的光,射向天行:“朱鸿襄本禁足在极寿宫,你身为他的贴身奴才,不拦着,却还陪着他一同来闹事!!奴才如此不懂规矩,难怪主子连个分寸都没有!闻喜!”
“是 .....”闻喜连忙应道。
“拖出去,丢河里喂鱼。”杜诗阳抑制怒气丢出这句话,众人皆是一惊,朱鸿襄更是浑身一颤,连忙抱住絮儿:“陛下!此事不怪絮儿,是襄儿擅作主张非要出宫,絮儿不过是个奴才,他又怎拦得住.....陛下,求陛下饶命....”
杜诗阳此时哪里还管你朱鸿襄的求饶,心道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几分面子能保得下一个奴才!
朝闻喜一撇头,闻喜只得瞧了瞧且好,且好连忙心领神会,示意了下面的人一起进来,将已是连话都吓得说不出来的絮儿拖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盯着了。
见当下局势俨然已无法挽回,朱鸿襄终于不得不低头认罪,声泪俱下道:“陛下.....陛下.....是襄儿错了,襄儿求陛下放过絮儿,絮儿是襄儿的家奴,是陪着襄儿一起长大的.....”
“陪着你一起长大的都劝不动你,可见家风之差!”杜诗阳冷笑一声,又说:“宫里头陪着你的,也没能劝住你,朕可以罚么?!闻喜,宫奴祥儿亦没有做到规劝主子,同罪处理!但念在祥儿对朕还算衷心,送去净房听差!”
“是.....”闻喜连忙点头,示意了抚尘带人将祥儿拖了下去,那祥儿还算体面,想着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故而一声未吭跟着下去了。
眼见着两个贴身的宫奴都被杜诗阳处理掉,朱鸿襄这才反应过来,杜诗阳对自己是动了真格,本以为那春至不过就是个青楼出身的下贱货色,仅仅只是仗着和那令华卿有点像才得了杜诗阳的格外喜欢而已,一剑刺死了也纯属意外,杜诗阳再怒火滔天,可自己背后是朱家,母家一年出钱出资顶着半个国库的开资,这杜诗阳不见得会把自己往死里整,谁知道上来就拖走了两个宫奴,朱鸿襄此时犹如蒸锅里的蚂蚁,站不是,跪不是,一颗心团团转,一背都是冷汗。
幸而这腹中还有杜诗阳的孩子,许是能成为保住自己的最后筹码!
朱鸿襄压制住内心的慌乱,可哀莫大于心死,此时此刻便将心中不服一股脑说了出口:“陛下,这春至不过就是个坊间草民,说的不好听,就是青楼妓子,不过是长得和令华卿有些相像,您就要如此偏爱于他么?!襄儿和闲王又如何自处?!他何德何能,能获圣君之位?!说出去,莫说这满朝文武嗤之以鼻,便就是这后宫,也落人口舌!陛下为何要为了这样一个男子,自断贤明....”
“所以你把他杀了。”不等朱鸿襄说完,杜诗阳阴着眉头看向他,低声问道:“当年你一次又一次试图杀害华卿的时候未能成功,一定很失望吧?所以今日连与他长相相似的人都不放过,这一剑刺死的滋味很好吧?!”
“陛下.....”被杜诗阳一句话噎住,一瞬间满脑子的记忆都回归到了脑海中,当即心脏一缩。
“你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年你三番五次用鹅肉想致华卿于死地,直至最后,朕忙于奔丧,无暇兼顾其他,才会让华卿死在你的鹅肉汤中!”杜诗阳将拳头紧紧捏住,藏在袖口中,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为了后宫之主一位,你甚至在朱香墨中掺入一品红送给闲王,企图令闲王胎死腹中.....朱鸿襄,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嫉妒华卿受朕赏识,试图残害闲王之子,一碗鹅汤毒杀华卿,甚至.....趁人之危与朕圆房.....你善妒善嫉,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仗着母家财厚,在这宫中机关算尽....朕本不想处置你,可你连春至都不放过.....朕就这么一个念想,你都要生生剥夺干净!!!!”
杜诗阳说完,已是气急,朱香墨之事,是令华卿离开许久后,在无数个夜里反复思念他时,突然想起来的一件事,她不懂为何令华卿反复叮咛自己,不能让徐知闲碰朱香墨,故而私下命鸣凤取了墨去查,结果出来后才得知那墨中掺了一品红,杜诗阳心中震惊不已,却只能先摁下愤怒,找了个借口将朱鸿襄软禁在了极寿宫中,以防他再次出来作妖,谁知,他竟连这最后一道关都守不住自己的脚,非要迈出宫去,给自己找条死路去奔。
即使如此,便休要再怪自己不讲情面了!
朱鸿襄万万没想到,连朱香墨的事都被杜诗阳知晓了,一时浑身犹如散了架般,瘫在了地上。
“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杜诗阳突然一笑,那笑容充满了哀戚:“条条都是杀人、忤逆之罪,朕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亦换不回华卿!不若你下去陪他,向他赎罪?!”
“陛下!!襄儿凭何要如此?!”朱鸿襄此时已是泣不成声:“襄儿亦是一厢欢喜入了这宫里,想着要与陛下琴瑟和谐度过此生,可陛下从未正眼看过襄儿几次,襄儿只是想为自己的幸福争取......”
“所以你手段用尽,不惜用人命来换.....”杜诗阳凄然,若早知道此人会夺走今生挚爱的性命,当初便是怎样都不会允了他入宫:“你为何不学一学闲王呢?你若有他一半豁达,朕不至于今日与你这样锋芒相对!朕也不会痛失所爱,更不会恨你入骨!!”
“陛下恨我入骨.....”一行清泪缓缓话落,朱鸿襄几乎丧尽一身气力:“陛下要如何处置襄儿,襄儿无话可说....可襄儿腹中还有陛下的孩子.....”
“你还敢提这个孩子?”杜诗阳反讥道:“什么样的父亲,生什么样的孩子,教什么样的孽子。朱鸿襄,你觉得这个孩子,还有未来么?”
“陛下要做什么......”朱鸿襄一慌,连忙捂了肚子,连连跪行后退了几步。
杜诗阳瞧了瞧他有些微隆的小腹,心中悲悯不已,若他今日仍旧好好在宫里头呆着,未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许这孩子便随着他在极寿宫里头呆着,届时找个人给他剖腹了便是,至于朱鸿襄是生是死,全看他个人造化便是,可如今他竟连春至都杀了,夺走了自己对令华卿的最后一丝念想,此罪如何能饶?!
“陛下......”闻喜瞧着杜诗阳说话中带着狠戾,担心其责令太重,伤了朱家,对国之根本有所损伤,只得连忙低声唤着,摇了摇头。
让杜诗阳并不为所动,正欲开口,木桐突然噗通一声跪下:“陛下,奴身份卑微,不该此时插嘴,可公子曾经对奴说过一句话,奴思前想后,还是想说给陛下听.....”
木桐从不是一个随便插嘴的人,向来胆小惯了的人,此刻在这样凝重的环境中突然插嘴,想必有些话是不说都不行了。
杜诗阳想着,只得不做声,静静瞧了木桐来。
“公子曾对奴说,陛下孤独,连个说话的亲姐妹都没有.....若陛下此生能多生些孩子.....日后老有所依,子孙后代承欢膝下,日后孩子们便不用像陛下这样......独自一人承担整个国家的重担....”木桐说着,又挠了挠头:“公子学问高,说的话木桐都记不住,也不知道如何转述给陛下听.....只能靠着记忆来复述.....反正公子的意思,就是希望陛下能多一些孩子.....所以,所以陛下当年和闲王有了孩子的时候,公子虽然失落,可他还是真心为陛下祝福的.....陛下,襄郎殿下腹中的孩子,您....”
“木桐,”杜诗阳心中一痛:“他也曾失落过,对不对?”
木桐叹息一声,只得点了点头。
确认了,杜诗阳此时终于确认了,令华卿是爱过自己的,他是真的爱过自己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眼泪滚滚话落,杜诗阳痛彻心扉,此时也只能作罢:“闻喜,听朕口谕,襄郎朱鸿襄,善妒不堪,为人不择手段,品性不良,德行兼失,即日起,贬为庶人,囚禁在.......存英殿......就在他杀害春至的....这间屋子中,日日反省,为腹中的孩子祈福积德......”
“陛下....陛下.....”朱鸿襄此时吓得几乎屁滚尿流,本以为杜诗阳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将自己继续软禁在极寿宫,那样自己也认了,即便贬为庶人,也无所谓,好歹保住了一条命!谁知,她竟将自己关在此处.....若是那春至化作厉鬼来索命,岂不无处躲藏,这比一刀要了自己的命还要吓人....
“滚!!”杜诗阳一脚踹开跪在脚下拉着自己衣角的人,嫌弃地看了看他,这个曾经趾高气扬之人,犹如一条丧家之犬般狼狈:“闻喜,先把人拖下去关好!等朕处理完春至的后事,再把人关进来!!!”
闻喜不再做声,只得使了人,和木桐一起,将满地爬的朱鸿襄拉了出去,一片哀嚎声中,杜诗阳揩了揩眼泪,回头看向春至。
他的脸越发青灰,死尸的颓丧令人看着不寒而栗,然而杜诗阳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华卿....”杜诗阳轻轻唤道,她依旧喊着这个名字:“没能给你一个圣君的封号......是我欠你的.....”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四下已无人,杜诗阳伏在他早无起伏的胸膛上:“你终究还是要走..... 我真的一点都留不住你了......你真的如此恨我么......华卿.....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她呜呜痛哭着,似要把这么久以来的悲悯全部宣泄出来,从趴在春至的胸膛,到将他扶起来搂紧自己的怀中,她炽热地吻着他的唇,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生命中,可他终究不是令华卿。
许久,屋中不再有痛哭之声,众宫奴在门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直到闻喜壮了壮胆子,轻声推门而入,却见二人纷纷倒在榻上,那春至自然是具了无生息的死尸,杜诗阳却也昏迷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喊的喊,扶的抚,将心力交瘁的女帝搀出了存英殿,送回亲和宫,那厢又急急派人去通知徐知闲来处理后续之事。
一时间后宫纷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