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罪!
那三个字,在某一时期,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现在是92年,流氓罪判罚已经减轻许多,可在八九年前,流氓罪判罚最严重的时期,是足以付出生命代价的。
我小一点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同村儿的光棍汉吴老七跟同村死了男人多年的寡妇,因为忍不住寂寞就好上了。
有一天寡妇的婆婆发现,他俩在瓜窝棚里私会,就叫了全村人把寡妇跟光棍汉揍了一顿,当时闹的太厉害,惊动的派出所。
本来是家里的事儿,却因为赶上严打,当时一口气带走十几号人。
包括寡妇婆婆参与动手的十二个人,被判一到五年不等的监禁,寡妇跟光棍汉是挨揍的,算受害人按理说应该没事儿,可他俩却因为私会,直接被扣上流氓罪的帽子。
那是严打最厉害的时候,俩人流氓罪名成立,还因为引起重大暴力事件,被定性为影响恶劣,最后被当典型双双判了死刑。
一个没了丈夫多年的寡妇跟一个老光棍的风流韵事,最后却演变为两死,十二人判刑的重大事件,结果不可谓不惨痛,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男女连两口子都不敢在外面拉手。
后来严打结束,之后再有人被定性成这流氓罪,虽有被判刑的,倒也不至于丢命。
但小矿工,这么个半大孩子,一说找对象还脸红呢,怎么就被定了这罪进了监狱?
我跟周林也懵了,赶忙把瘫在地上的小矿工扶起来。
“你别哭!到底咋回事?这两年你到底咋过的?到底发生啥事儿了?”
“姐,我是犯过错的人,我……我不配待在你这,我会给你抹黑……”
他哭咧咧的说着就抬屁股要走,周林拦着他,他还往外走。
我一气之下,冲上去一巴掌呼这小子脸上,他才停下脚步。
“啥错不错的?到底咋回事儿,你话都没清楚就跑?算咋回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犯了错误,在里面已经改造我,也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机会?姐,我真的还有机会吗?”小矿工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有!谁一辈子敢说自己没犯过错?错了也能改!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会犯那种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这一句,说到了小矿工的心坎里。
刚刚才憋住了眼泪,这会儿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我能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委屈,那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没有再吼他,只是抱着他,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不哭不哭!你在这,有姐,有你周林哥,你有啥委屈都跟我们说,能做的我们一定做,做不到的,等我们有能力了,也会帮你!”
“嗯!小婉姐,周林哥!我说,我全都说!那件事发生在矿山……”
那是一段,连周林都不知道的过往。
按时间线推算,应该是我生病那段时间。
周林因为一些不知道的原因,离开了,江浩之后也离开了。
周林不在,矿山第二股东蔡家也没人露面,很长一段时间,以乔依琳为首的乔家成了矿山的独裁者。
她早就看不惯手底下这帮人,觉得他们是周林的眼线,又跟我要好,想把他们全部清走。
可一下子开除那么多人,需要一个由头。
她先是以各种理由克扣工钱跟伙食,工人们干的多了,挣得钱反而少了,吃的也越来越差,用小矿工的话说,最后那几天吃的饭都是馊的。
乔依琳就是故意的,让所有人不满,然后忍无可忍抱团维权,她再以闹事儿为由,顺理成章把这帮人开了。
奈何她低估了大家,虽然抗议,但大家还是很有条理,不像一般抗议举大旗砸东西。
矿工们就一个个齐刷刷坐在二楼门口,乔依琳见这情况,跟她想的不一样,干脆就使用了阴招儿。
美其名曰跟大家谈,却是想花言巧语各个击破。
果然,这损招让其中的一部分人动摇了,之后更是引起了内部的纠纷。
小矿工虽然年纪小,却是明明白白看出了乔依琳的阴谋。
他气不过就跑到二楼里,找乔依琳理论,可好巧不巧那货正在屋里洗澡。
说到这的时候,小矿工手指指天“唐婉姐周林哥,我对天发誓,我一点歪心思都没动!可那女人,却突然大叫,说我要对她非礼!我吓坏了,上前捂住她的嘴,不让她乱喊,可她却把我抓伤,之后她保镖上来,又把我打的半死,之后……”
之后,小矿工就以流氓罪被警方带走。
因为小矿工的事儿,工友们也彻底泄了气,没过两天大部分人都走了,就剩下厨师老范跟几个关系不错的,惦记着小矿工的事儿。
小矿工说他啥都没做,也啥都没想,这事儿我信周林信,可有胳膊上的抓伤跟乔依琳的保镖作证,法官不信。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小矿工说起的时候,还是满脸都是泪。
他擦擦眼泪,擤擤鼻涕,脸上划过一丝苦涩的笑“唐婉姐,周林哥,我不知道老天爷是对我残忍,还是仁慈!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我户口本上竟然小了一岁,就因为户口本上小的一岁,我的案子被重新定性,原本五年打不住,因为我当时户口本上未满十八周岁,就被送到少年劳教所服刑一年半……”
“一年半?那按照时间,你是刚出来?”
“出来有好几个月了,因为我在里面表现好,管教就帮我申请减刑了!”
“原来是这样,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我好像舒了一口气,可小矿工的脸上却浮现更多苦涩。
虚岁才二十的他,抬头看天,脸上划过如六旬老人般的神情“我也以为出来就好,出来就能重新开始!可我没想到,我这种被劳教过的,特别是因为那种罪被劳教过的,是根本没人瞧得起的!”
小矿工提起他出来之后的那段经历,简直是一场血泪史。
五个月前他从劳教所出来,想着去之前帮他的老范跟那几个矿工兄弟,却不知矿山早就变了样。
乔依琳使用手段撵走最后几个矿工,之后却被矿山大股东收购股份,拿着钱滚出了矿山。
找不到昔日的伙伴,小矿工就想着一个重新开始,想着自己在劳教所把身板儿锻炼的不错,凭着力气也不至于饿死。
可他却发现,比起劳教所的日子,外面的日子其实更难。
在里面,每个人都是犯过错的,大家至少同一起跑线,他流氓罪进去,虽然刚开始挨了不少打,但后来也都能和平相处。
可外面不一样,在普通人看来,一个蹲过监狱的人,就等于被钉在耻辱柱上,特别是流氓罪,那就是耻辱中的大辱。
小矿工说,他第一份工作,是在粮库扛麻袋,很辛苦的活儿,但是按件挣钱,干的多挣的多。
他啥都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干一天就干了别人三天的活儿,工头一开始还夸他,说让他好好干,以后能有出息。
可谁知没干过一个礼拜,那些人不知道从哪知道他是里面出来的,就告诉给工头。
工头知道这事儿,当天就结了工钱让他走人。
之后他又干过很多活儿,但不超过三天,人家知道他是里面出来的,就都不用他了。
小矿工说着说着擦擦眼泪“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也碰到过可怜我,给我活儿干的。我出来后的第三个月,有个开杂货铺的老板,见我被人欺负,帮我出头还让我给他打工,我以为这下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可因为我的出现,周遭居民对老板各种质疑,很多老主顾也不去买东西 ,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晚上留了张字条就走了……”
我摸摸小矿工的头“不怪你,是那些人不好!”
小矿工点点头“嗯!这世上哪怕有一人能看得起我,我也知足了!但那之后我明白,我不能再拖累别人了,我再也不打工了,就开始捡破烂,然后攒了点钱之后,买了个旧三轮车就开始收破烂儿……”
“你干过收破烂儿?”
我张大嘴,一脸惊讶的看着小矿工,怪不得他收货的时候门儿清像个老油条。
小矿工挠挠脑袋点点头“嗯!干了差不多两个月,不过无论我干啥,他们知道我是蹲过监狱的,都会对我改变态度。我之前在城乡结合区收,货都送到王老五家,那人最开始还挺好的,可知道我的事儿之后就大变脸,不仅我一去就各种找茬,还骂我,甚至我跟他要之前卖破烂儿的钱他也不给,我去讨要几次,他都让他媳妇儿拿泔水泼我,我真想揍他们,可想想自己才出来不能惹事,就只能咽下这口气!”
“所以,那个王老五,他现在还欠你钱?欠多少?”
“三百五十二块七毛!”
“我知道了!那之后呢?你又去了哪?”
“我哪都不想去了,就想买张车票,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可说来也巧,我买完票等车的功夫,有个大娘钱包让人抢了,我追出车站,正好碰到周林哥,然后我俩一起帮大娘把钱包追回来,再后来他就带我回来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他啥都不说,周林也不问不想。
这几天,我隐约看到小矿工的身上,有不少伤痕。
我早就想问,又怕他多想,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伤都来自于那莫须有的罪名,跟那罪名强加给他的偏见。
小矿工讲完他的事儿,再一次起身要走。
我一把抓住他“你干啥去?”
他转头,一脸不舍的看着我跟周林“唐婉姐,周林哥,我……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但如果我在这,时间长了,也是会影响你们生意的!”
他的话,是长久以来,对生活的感悟。
人心上的偏见,是一座大山,很难改变,更不可能磨灭。
但人跟人总有不一样,我相信他,周林也相信他。
我俩一起拍着小矿工的肩膀“去他的偏见,去的他的鬼!你是我弟,以后姐罩着你!”
“可是……”
“可是个屁!我说了,我可以成为港湾,我唐婉这座港湾,以后一定能庇护更多人!”
关于乔依琳那些事,我跟周林是有默契的。
说到底小矿工遭遇的一切,与那个特殊时期有关,与我跟周林有关。
当时若不是我生病,周林一直守在我这,后又离开,乔依琳也没机会搞那么多幺蛾子。
但我跟周林都没说太多,很多事说多了没意义,也改变不了什么。
比起无谓的懊恼,不如把精力用在当下,把日子过好,活出个人样。
那些曾经瞧不起小矿工的人,不就是觉得他农村出来没有依靠吗?那我就做他的依靠,谁欺负他我就收拾谁?
我把他当亲弟弟,我要让他抬起头做人,做人上人,以后风风光光的处对象娶媳妇儿!
当然,我说做他的靠山,这可不是仅仅说说而已。
我给周林使了个眼色,周林我俩心有灵犀。
他走上前,拉住我跟小矿工的手“咱啥时候出发?”
我笑笑“现在!立刻!马上!”
我俩拉着小矿工,说着就往门外走。
我跟周林知道咋回事儿,可小矿工懵。
他还以为我俩是不想要他了,吓的浑身发抖。
“姐,我……”
我知道这小子又多想了,忙摸摸他的脑袋。
“别瞎想!姐跟哥,帮你报仇去!”
“啥?”小矿工像看疯子一样瞪着我俩。
“王老五!三百五十二块七毛!我唐婉收破烂儿童叟无欺,一毛钱都得给人家,他算老几?凭啥扣你三百多块钱,臭不要脸!”
周林也在一旁帮腔“对,他不要脸,我们就让他彻底没脸!”
半个小时后,我周林还有小矿工,一起站在城乡结合区王老五家收购站的门口。
这会儿王老五那货,还在那大言不惭的哔哔,把他自己说的多好,把别人埋汰的尿泥钱不值。
“我王老五这辈子活的顶天立地,只有别人欠我的,我可没欠过谁一分一毫……”
“前段时间,有个蹲大牢出来的小子,偷我东西,还说我欠他钱,我两炮脚把他踢出去,跟我玩埋汰的,我打不死他……”
“那小子是跑的快,不然我非让他进去再蹲几年,呸……一个臭劳改犯子,狗都比他强……”
这一声声骂的够难听,我眼见那王老五跟他那满脸横肉的媳妇儿,满嘴唾沫星子,那嘴角都是沫子,我恨不得拎板儿锹把这俩一起拍死。
我嗷的一嗓子,“编瞎话不怕老天爷劈死你!你再敢说一句,信不信老天爷不收拾你,我唐婉先灭了你!”
我把板儿锹扔过去,从他夫妻俩中间穿过去,砸碎了他家门玻璃。
两口子吓的,一屁股瘫地上了。
“唐……你是破烂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