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海。
无尽魔域的边缘。
一白衣男子立于一叶扁舟之上，一手持罗盘，一手执剑，视线在海平面与罗盘之间调动。
指针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影响，变得不稳，不停转动，原本温热的海风，变得忽冷忽热。
发觉不妙，白满川拧了拧眉，将视线放平，用术法将舟止住。但见不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一大片风暴，乌云落于海面，像堵几千丈的墙，从里面发出闪光，以及滚滚雷声。
“无尽魔域。”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告诉他。
无尽魔域自古便是妄海的禁区，对凡人如此，对降妖师亦如此。没人进去之后还能保证活着出来的。在他看来，这里像是一个坟地。
充斥着死亡和可怕未知的力量，即使天上池最古老的卷轴中，对此处的记载也寥寥几笔。
传说无尽魔域的尽头，是海国，是连云谷上神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权限不够。
前几日，云谷上神托梦，叫他在这等人。
他从早上站到中午，又从中午站到下午，最后腿麻了，扶着剑坐下，望着身侧快要被海平面吞没的太阳，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苹果，一面吃，一面欣赏起了海上的余晖。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声音，他蓦地起身，在太阳消失的瞬间，果真有人，在天上。
此时。
知月坐在扁舟的尾端，用力拧着被海水浸湿的裙子，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正要开口说什么，旁边的赤瞳先开了口。
“知月。”很正经也很稀罕地喊了她的名字。
知月看向小瞳，听她又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烤了那条老咸鱼，看它还敢这么嚣张吧。”
“它毕竟年纪大，没多少可活了。而且也把我们从无尽魔域带了出来，算是照顾咱们了。”
“算哪门子照顾？说好了的，帮它找什么人，把我们带回岸上。这才到哪就把我们扔了！”
透骨彩蛟到最后还是想起了什么。
那场神魔大战期间，它有一次受伤，变回人形，躲避神族，意外在人界结识了一个人类女孩，女孩不仅不害怕它，还特地帮它包扎伤口。大战结束后，它便再没见过那女孩。
小瞳当时听了这些，就觉得这条咸鱼莫不是老糊涂了，什么的神魔大战，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那小女孩怕也是不知道投胎了多少回了。现在去找，女孩早就不记得它了吧。更糊涂的是，知月竟然还答应了那老咸鱼。
知月问它：“我找到了那女孩后，要做什么？”
透骨彩蛟顿了顿：“替老夫带句话。老夫对不起她。这是老夫此生最后的遗憾了。”
赤瞳提醒她道：“劝你还是放弃吧。在人界，光是和这女孩重名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更何况每一个转世不同，性别也不同。要想找当年的那女孩，根本不可能的事。”
知月却道：“找不找得到不还是我说了算。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它帮咱们回去。”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觉得，这老家伙应该也知道，那女孩不会找得到了。比起将此事埋藏在心底，说出来也能了却些许遗憾罢。
“大骗子。”赤瞳嘟囔完，这会儿烤干了衣服，才注意到扁舟另一边，有一个白衣男子。
她定睛一瞧，旋即就拔出刀来：“臭道士！”
白满川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把苹果核扔进海里。知月道：“我记得，你叫白满川对吧？”
白满川板着一张脸，道：“你们怎么在这？”
知月道：“说来话长。先说你，跑这儿做什么？降妖？这应该也没什么妖怪让你除吧。”
你们不是妖怪？当然这话白满川只在心里过了，如实道：“上神托梦，让我在这等人。”
知月意味深长道：“哪位上神托梦？又让你等谁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等她们的。
白满川沉默了几秒，别扭道：“他没说。”
这个榆木脑袋，这个弯都转过来了？知月咳嗽了一声，道：“等谁的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赤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毛骨悚然。天杀的臭道士，他怎么知道她们会出现在这？
然而，知月还是低估了白满川。他向来直来直去，一点弯都不想，道：“你什么意思？”
故意的吧。知月无语了半晌，撩起鬓发，微微斜目，看向他，道：“这里除了我们……”
“有别人么。”
“也说不定。”白满川抱着胳膊，竟认真道。
知月不耐烦了，这什么人啊？有点良心好嘛，亏还是个人类，不想带他们出去就直说！
忍受不了的不止知月。赤瞳这会儿已经撸起了袖子，恶狠狠道：“我们把他扔海里吧！”
知月十万个赞同！！！
但她还是叹了口气，冷静下来，给他摊开来讲：“你别等了，我们就是你要等的人。”
白满川一副作死的表情，继续道：“证据呢？”
好好好，服了你了。这么轴的人，果然是那人的分身。知月啧了一声，正想法子糊弄。
忽然，赤瞳一个箭步冲过去，作势正要把他扔海里，白满川见其来势汹汹，当即提起剑。
打了十几来回，场面不由陷入了僵局与混乱。
知月被这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吵得脑壳隐隐作痛，于是试图劝架：“你们能别打了吗，这在海上，把舟打坏了，我们都得被喂鱼……”
话音刚落，几道凌冽的剑气飞出，擦过她的头顶飞进海里、飞到天上，只听到几声脆脆的啪嗒声响，扁舟中间的几根竹子齐齐断开。
“？？？”
知月气极反笑，决定不管了，眼瞅着那裂口越来越大，最后扁舟断为两半，她独占一半。
就在这时，白满川一掌轰出，赤瞳立马防守退避，踩着海面，跃回知月身边，收了刀。
知月冷汗：舟不坏，你们是不知道停手是吧。
算了，现在可没时间计较这些。知月做了深呼吸，才道：“白道长，请送我们回去。”
白满川一根筋道：“还没说你们为什么在这。”
知月苦笑：“此事说来话长。道长不若先送我们回去，等到了还散楼我们再细说也不迟。”
白满川道：“也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原来你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知月嘴角抽搐。回过头来道：“我牵你，还是你牵我？”
赤瞳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有区别吗。”
牵过小瞳的手捏了捏，知月道：“闭上眼睛。”
手面传来冰凉的触感，她鬼使神差地把眼睛闭了上，做完这个动作，才问：“要做什么？”
下一秒，只听一个男人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开！”
等她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证实了，他们在陆地上，似乎是在城外的乱葬岗。
却听知月道：“第一次体验缩地符的时候，会感到不适和头晕，把眼睛闭上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么……小瞳眨了眨眼，还以为她是要做那件事，不由得低下头去：“多谢。”
完了，好羞耻。
知月见小瞳无事了，也没注意她脸悄悄红了，旋即她看向一旁的白满川，见他神色有异，不禁脱口道：“白道长，你脸色不太好？”
白满川拧着眉，道：“我在那扁舟上画的缩地符完全可以把我们送到还散楼。为何没有？”
知月道：“因为扁舟……”不会。因为即使是扁舟坏了，缩地符也可以用，不然就不可能把他们送过来。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原因？
白满川道：“缩地符类似阵法，一旦画成，需要术法才能消除，所以不是缩地符有问题。”
知月道：“那么，只能是京城里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赤瞳感觉脚腕一沉，转眼一瞧，竟是一只手，皮开肉绽，淌出发黄的黏液。
知月也注意到了，正要帮忙，谁知下一秒，手臂哗啦自燃，最后烧得只剩下一地的焦黑。
随即，她瞥见小瞳的表情，心底登时一惊。
小瞳恶狠狠地在那堆焦黑上面狂踩，同时咒骂：“恶心！恶心死了！去死……去死！”恨不得把它踩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好可怕！
小瞳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吗？这段时间的生活，知月差点忘了，小瞳一直是这么暴脾气的。
她有些冷汗，便拍拍她的肩，出声安抚道：“小瞳。已经死了。”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唔。”
赤瞳作罢，恢复了清冷的表情，默认不语。在一旁的白满川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
知月忍不住得意，在心里道：“以后谁还敢惹我们家小瞳。都给老娘恐惧吧，震惊吧！”
回过神来，白满川脸色微白，耸了耸肩，又咳了一声：“死尸很可能还不止一只。”
夜幕已然降临，黑压压的枯树凌乱排布，像是立着的干尸，又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露出诡异可怖的一面，空气里混着腐烂和恶臭，让人反胃，耳边是泥土摩擦的沙沙声。
但见周围地面上，数不清的死尸从土里拱出来，向着这乱葬岗里的三个活物疾步走来。
知月活动一下手脚，准备杀出去，白满川先一步站出来，道：“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音落，身后的三尺长剑“锵”的一声出鞘。
交给他应该可以。知月不废话，道了谢，转身就轰出一条路来，握住小瞳的手就撤了。
夜风诡谲，寒气逼人。知月的腿脚还算利索，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云城的城门下。
虽有预感，京城里会乱成一团，变为魔族的人类四处奔走。然而，四周安静，城门外，只有一个少女在那，身后是紧闭着的城门。
赤瞳以为是可疑之人，正要抽刀，却被知月给按住了，声音温柔地道：“她，不是敌人。”
“阿岚。”
若按照人类的年龄算，那人不过十六七岁，脸蛋白净，十分水灵，瞳色是带了点浅蓝色的黑，着一袭海青色衣裳，发丝规矩地垂在身后，看起来气质沉稳，却不失年轻的稚嫩。
知月叫了她一声名字。冰岚沉着的眼睛微微睁了睁，似惊讶，旋即嫣然一笑：“母亲。”
这声“母亲”犹一道闪电，劈得赤瞳大惊失色。
知月朝小瞳那边眨了眨眼，冰岚明白了什么，生涩地改口道：“咳……知月，好久不见。”
知月不明显地叹了口气：“现在什么情况了？”
大脑停止转动两秒后，才重新运转，赤瞳抱起胳膊，拧起眉头，心底涌出一阵复杂情绪。
阿岚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十分文静道：“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不知从哪来的一个疯子想将这里毁掉，我便把他们都关了起来。”
简单过头了。起码要有个人物有个动机吧！
但是现在是紧要关头。知月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阿岚，你说的‘他们’具体指的哪些人？”
冰岚言简意赅：“他们是人类。疯子有一个法器，就是那东西把人类也变成了疯子。”
法器，说的应该是魔晶法杖。知月明白了情况，二话不说捞起小瞳的手，最后对阿岚道：“阿岚，我们现在要进去阻止那个疯子了。”
冰岚看了一眼赤瞳，低眸看了一眼她们彼此牵着的手，神情闪过一丝异样，顿了一顿，神色兀自沉着冷静：“嗯。我会在外面守着。”
进了城门后，城门又在她们身后重新闭上。
赤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上有法术印记，带着水之荡漾，以及她最讨厌的神族气息。
知月找了一个偏僻可以藏身的地方，松开了她的手，道：“小瞳，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看着小瞳有些迷茫的表情，似乎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未等她答话，知月便再补一句：“现在城里应该到处都是魔族。他们对……对小瞳的那把刀，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啊？”
有点魂不守舍。赤瞳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刀在微微震颤，似是一头闻到腥味蠢蠢欲动的野兽，只是这些腥味可能来自魔族人的血性。
一把嗜血的兵器，渴望着同样带有杀性的主人。更何况，赤瞳的刀，本就是魔族打造的。
赤瞳抬头，对上了对方的眼睛，似又觉得这个举动有些羞耻，向下移了几寸，撇了撇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了？帮不上什么忙。”
知月抚在小瞳的肩上，看着她道：“不会。我没觉得小瞳没用，相反，小瞳帮了我很多。”
赤瞳却道：“上次在浮华山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是给你拖后腿。你放心，这次我不会了。”
啊这……小瞳是在跟她闹脾气吗？故意的吧？
也罢。知月清清嗓子，用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温柔道：“我知道，你想要帮我，不止是在这件事情上。小瞳的心意，以及决心，我是感受到了的。所以说我不想你为了我冒险，我想让你安然无恙。还有，虽然你觉得我可能又在骗你，但是我还是要说，请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小瞳明白了吗？”
赤瞳怔住，缓缓垂下眼帘，点点头。知月见状，这才放下了心，笑了笑，摸摸她的头。
果然像只小狗。知月摸着摸着，不想走了。小瞳抬了抬眼，眼神幽怨，道：“摸够了吗？”
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