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一串干蘑菇项链,悬在脖项,如同一串音符散落雪中。
它离人类太近,离不开他的视线;它离人类太远,只能被他构建。
《植物梦游记》
——
一只透明的蝴蝶,如同宇宙的火车,从一个星球,穿梭到另一个星球,顺着星河而上,从一片梦境,流淌到另一片梦境......
此时,它醉倒于发酵的沙子与年轻急舞的风,好像在沉没,好像在烧化,千只骷髅的骨架在这里睡去,而沙漠永不枯萎。
不过,在吕雪途的目光里,沙子是碎玻璃似的绿色,橙黄色的太阳是黑的。她的瞳孔的色感并不统一,黑色是草莓,黑色是香橘,黑色是雪色...雪色是蜂蜜的颜色,是香草的颜色,是雪的颜色,是人类的颜色......
她的眼睛有万千色彩,而人类的语言只能窥看其中万千分之一的单调的颜色。
灰土土的向日葵在沙土中摇摆,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踽踽而行。
吕雪途身穿白袍,身上没有任何配饰,她戴上了宽大的兜帽,长长的衣摆在金色洪流中簌簌起舞,沙子几乎糊了眼睛;林羡身着一袭黑袍,阴郁低沉,如同一座森冷的古屋。
他们行走于金色沙漠中,似乎在沉没。
吕雪途的脸华美而散发魔力,她的绿色瞳孔是这片沙漠盆地的唯一水源。
“前面有人。”她微笑着。
林羡的目光望去,他们看见了一条人的长河静寂肃立于薄薄的沙幕之中,有一种神圣而肃穆的氛围。
他们的土色长袍与沙尘融为一体,瘦削的身材快要烧化了,血液几乎沸腾不息,他们的黑影子层层叠叠,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了一条长长的河来,几乎看不见尽头。
这里太热了。
他们移动着,脸上蒙着金色面具,头顶上戴着用月桂叶编制成的桂冠,正迈着庄严而轻盈的步伐,依次走上。
“他们在做什么?”
吕雪途走到了他们身后,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她问。
林羡停住,抱着胳臂,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上屠宰场吧。”
吕雪途的额头光洁,双手正模仿着他们的姿势,相互交叠,显露在外,洁白修长如公主玉手,她站在人河中,静默地垂下了头,闻言又把头抬起,茫然地看向他,“啊?”
林羡站着,突然侧首,望向身后,与此同时,后方突然传来了奇怪的风的呼啸声音。
“呼——呼——”
尘沙如同沙暴,层层扬起,一只诡谲的粉紫色大虎的身姿在金色的雾中若隐若现。
它的奔跑速度如此之快,如同飓风般呼啸而过,卷起层层沙幕。
一个身穿白色铠甲的女将军稳稳骑在虎背上疾驰,她一手挽着虎的缰绳,一手提着长剑,腰板挺直,骨骼强健,飒爽英姿。
吕雪途看她们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转瞬间已扑到了面前。
她停了下来。
女将军右手手心按住虎背,身体偏转飞起,轻巧一跃,落在了地面的沙土上。
她看起来十分健康美丽。她的皮肤是漂亮的古铜颜色,头发是卷曲的米白。她的骨骼深邃立体,眼神锐利而寒冷。她的白色铠甲上有许多诡谲的铜色花纹,腰系狮蛮带,背上还挎着一架尖利的弓箭。
她向他们走了过来,神情有点古怪。
“你们...”
女将军用自己那对浅棕色的双眸认真而严厉的打量着他们,“你们没死?”
吕雪途点了点头。“没死。”
“没死为什么回来?”
“活够了。”林羡淡淡地说。
冷朵朵鹅蛋形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她听了,冷肃地点了点头,吕雪途闻见了她的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茉莉花的浅淡香气。“我是金酒王国的将军,冷朵朵。我受国王的命令迎接你们。”
她的目光直视他们,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弯腰鞠躬,以示恭顺与尊敬。她的说话有种古怪的腔调,“这里的沙路太难走了,请坐上我的虎背吧。”
大虎健康纯净而富有活力,地面上有遗弃的内脏,被太阳暴晒,它用利齿叼住,咀嚼两口,又吐了出来。那是秃鹫的食粮。沙尘里还可以看见几个肮脏的裹着土的眼球,以及发了霉的断骨。
大虎的皮毛上像睡着千万只蝴蝶,色彩绚烂美丽,它的脖项上戴着一个黄金项圈,金色的风在熊熊燃烧,寂静笼罩着这片沙漠盆地。
它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议,巩膜不同于人类,是灿烂的金色,瞳孔似乎是彩色的,如美丽的霓虹一般闪着亮光,又像藏着一千个星星,一千只蝴蝶,一千条银河。
吕雪途仰起脸,看见林羡正淡淡地移开目光,看向冷朵朵,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他突然轻笑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追随着天空鸟类滑翔时的身影,那目光中没有任何喜悦与关心可言。“你们以尸体为食?”他漫不经心地问她。
冷朵朵看向他的目光,她的手拄在长剑的剑柄上,长剑插入土中,她的双手交叠,神情讳莫如深。“不是。我们有新鲜的肉食。”
她的铠甲和她的目光与身姿看起来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威严,尽管此时她似乎身居下位。
她侧首,看向她的巨兽,抓住了虎缰。她重新转回头,“您会骑虎吗?”
林羡不怀疑,也不诧异,“嗯。”
吕雪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他。
“那劳烦了。”冷朵朵垂下头,往旁边站开,将虎缰递交给他,“你们请吧。”
林羡扶住吕雪途,让她跨坐上去,然后掌心一撑,身体飞旋,轻巧地跃到了虎背上,坐在她身后。
吕雪途揉了揉大虎的毛,软软的,粗粗的,它很乖,一动不动,像一只彩色瞳孔的大大大大大大猫。
“林羡,”吕雪途用气音说,“你真的会骑虎吗?”
“不会。”林羡面无表情地说。
“嗯?”
吕雪途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准备,大虎以迅猛之姿猛地向前奔去。
“林...!”她躲进林羡的怀里,风沙凶猛地飞扬,吹在他们的脸上、脖颈上,吹得到处都是,吕雪途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嘴巴里也不小心吃了进去些。
林羡右手拿着驭虎的缰绳,左手抱住她,用手心捂住了她的脸,为她挡住了风沙。
“唔...”吕雪途有点难受,不过现在倒是不热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抓住他的手,微微拉下一点,看向远方。
她感觉林羡的速度慢了下来。
地平面之上,尘土飞扬中,她看见密密麻麻的金字塔建筑与沙丘,还有方块式及梯形的简陋小建筑,只有几枚很小的窗子和门。人的长河在此延绵而没有尽头。他们庄严地走动着,像神圣的景点。
风从前面、左面、右面灌过来,蓝紫色大虎跑动时的节奏让他们轻微摇晃,世界好像在变与不变中暂停了。
搏动的只有生命强烈的、有机的节奏。还有耳边刮着的呼呼的风。
吕雪途往里滑了滑,和林羡贴的更近了。他们的身体在位置上安顿下来,他们的灵魂好像被残忍地冲洗了。
吕雪途安静地坐着,时不时眨一下眼睛。他们的宽松外袍在风中簌簌飞舞,他们看起来像飞翔的蝴蝶。
在经历一片贫瘠破败的住宅区后,远方恢复了空无的漠色,紧接着,远远看见沙色间点缀的许多细小的白色光点——亮闪闪的宫殿。
这是华贵宫殿的聚集区。有似乎与沙漠格格不入的花园洋房,有小而精致的宫殿,有华贵的巴洛克建筑,还有水晶马车、喷泉、像巨人一般站立的大座钟......
这一切呈现出了一种与刚刚相比截然不同的色感,金光闪闪的府邸灿烂无比,充满了奢靡的气息,简直如同一朵怒放的鲜花一般放射出了无比绚烂的光华。
吕雪途的绿色长发泛着金光,她看着那如同金色太阳一般美丽的世界在他们的闪电般的前行中依然一闪而过了,远方再次恢复沙色。空间与时间在这里似乎凝止了。因为他们绝对孤立,而沙漠已处于静止之中。
人河中的人物仿佛是用纸壳糊成的,被他们狂奔的身体激起的气浪冲击的东倒西歪,一张张扭曲变形的面孔贴着她的肩膀滑过去。
“林羡。”
吕雪途微微侧首,但风沙太大,她的宽大兜帽在动作中滑落,她的长发如同蝴蝶苏醒,翩翩飞舞,是沙漠里难得的绿色,散发出自然的香气。
很美。
她光洁的肌肤赛过白花曼陀罗,鲜红的嘴唇赛过石榴花,弯弯眉毛像两抹柳叶,娇嫩的脸颊是粉红的樱桃。
“怎么了。”林羡抬起手,把她的兜帽重新为她戴上,不过戴的不太精妙,吕雪途的眼睛都被遮住了。
“我不喜欢这里。”
吕雪途转回头,自己抬起手摆弄了一下,重新露出漂亮的眼睛。
林羡看着她的目光,顿了一下,伸出手又拽了一下她的兜帽,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了。“为什么?”他面无表情。
吕雪途呆了呆,她抬起手,又露出眼睛,“啊?”
“为什么不喜欢这里。”
林羡倾身向前,几乎把吕雪途整个身体包裹住,她小鸟依人得可爱。他重新看向远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与情绪。此时,天空逐渐染上了玫瑰色的落霞,大地的色彩也不再纯粹,玫瑰在醇厚的底色上晕染,像半梦半醒的诗人在迷醉间往天空泼上了柔软的葡萄酒。
“不知道。”
“漂亮吗?”
他们同时出声。
吕雪途笑了一下,她的瞳孔里绿水汪汪的,满是梦幻的色彩,她望向他的目光停留之处。
吕雪途的瞳孔与金和玫瑰交融,绿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彩色液体,她慢慢地向后仰,倒在林羡的怀里,“漂亮。”她说。
狂风怒吼着,感官流动,逐渐变得模糊。
只听见他的心脏与鲜血。
听见他的骨骼与生命。
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银光闪闪,银河灿灿。覆盖全球的美丽天空,友好地俯瞰着自己所包围着的球体,那片大地上,凌空出现了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是星空竖起的镜子。
可地面上的吕雪途的目光,只看见了城墙的正立面,以及河面上自负浮夸的倒影。
“什么是上屠宰场?”她突然问。
一排南瓜士兵站在城墙前,它们的手里舞着刀剑。人的长河被阻拦在了城门之外。
“很好理解,不是吗?”
林羡眯起眼睛,轻笑了一下,城墙与南瓜士兵的影像在他们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大虎矫健的四肢强劲跃动,它的瞳孔中闪烁着波光粼粼的幻梦,南瓜人守卫齐齐望向他们,圆滚滚的南瓜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眼睛黑黢黢的,南瓜肚子里像藏了个小黑洞,捉出两个孔来,往里窥见了,往外也窥见了。
吕雪途的胃里还有未消化的南瓜。
她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帘。
而这个因羞涩而垂下头的少女也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城门并没有为他们开放,林羡也并没有拉住虎的缰绳,而勤劳朴实的大虎还在旋风般狂奔。
他们快撞上了。
南瓜头们见状,又开始扭动了,他们的黑洞一般的眼睛互相对视,几秒钟后,他们齐齐向后撤离,其中两个南瓜人守卫打开了城门。
“吱呀——”
这是一个漂亮而吊诡的小市。如同一位年轻的女士,头顶的星星像蓝黑色幕布上的一块亮闪闪的轻纱。
这里的生灵都长着蔬菜的样子。西红柿小人,长长的站立的黄瓜,漂亮的茄子,还有小香菇......
像是一个优雅梦幻的卡通世界,如同童话。所有的植物都长着卡通一般的外貌:
手与脚是用同一根画笔画出的黑色粗线条,眼睛是黑乎乎的一团,没有其他色彩,显得空洞无物。
大虎终于停了下来,像只高贵的猫一样优雅地踱起步,一个小玉米人跑上来,与林羡和吕雪途搭话:
“你们好,玉米。”它的声音很可爱。
“嗯?”吕雪途垂下头,目光望向它,“我们不是玉米。”
她的两颗亮亮的绿色眼睛天真无邪,“不过我喜欢吃玉米。”
玉米人:“......”
“你们是人类。玉米。”小玉米人又说,它的双脚非常着急,两根筷子似的搅啊搅,竟然还能追上他们。
“我们不是人类玉米。”吕雪途又说。
“玉米玉米。”它目视前方,非常可爱。
“我们不是玉米。”吕雪途又说。
“你们是人类,玉米玉米。”
“我们不是人类玉米玉米。”
“玉米玉米。”
“我们不是玉米。”
......
林羡捂住了吕雪途的嘴巴。
“‘玉米’是它们的口癖。”他淡淡地说。
“玉米玉米。”
小玉米人又发出了声音,好像听见了他在说什么,感到十分感激。
......
这是沙漠绿色的心脏。
在整条行进的美丽道路上,绿油油的像长满绿霉的大地连绵起伏,有时候会经过成片的麦田,而他们的房子也十分卡通,似乎是...一个被掏空的...巨大植物。
这里的地面松松软软,它们的休息是重新埋进泥土里,只留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
而房子的上方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同一轮金色的太阳花雕塑。
可是植物需要房子吗?
会遮挡阳光与雨水的。
道路上时不时地会有庆典花车驶过,还有抱着人类人偶的蔬菜小人,蔬菜小人有的直直地站在道路的正中央,有的站在卖着泥土和奇怪的肉类食物的小摊位边,但是眼睛却盯着他们。
吕雪途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许多人都在看她的戏:从周围店铺的门缝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从地里的泥土上,从许多阴暗的地方射出了一道道窥测的黑洞洞的视线。
好怪异。
吕雪途晃了晃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诡谲想法吓到了。
“有人类。萝卜萝卜。”
“他们在说什么?大白菜。”
“这是国王的人类宠物吗?还是上等祭品?他们怎么有胆子进来?土豆土豆。”
“人类是国王的食物。西红柿。”
“他们会被杀死吗?土豆土豆。”
“看见城门外的食物了吗?都是国王为了欢庆我们的蔬菜狂欢节而准备的佳肴,我们的国王......”
吕雪途看向它们。
聊天的这几个蔬菜小人正半埋在泥土里,它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她。
吕雪途顿住,转回头。
「蔬菜狂欢节。
人类是食物。」
整个小市看起来就仿佛是风平浪静、一成不变的沙湖内漂浮着的波光粼粼的幻梦一般。
这是一幅不真切的画作。
大虎在悠哉中徐徐前行,很快他们进入了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城。
花园城已经与沙漠全然无关了。
小玉米还在跟随他们。它的小腿已经快成了幻影,不过,因为很短的缘故,速度还是不快。
吕雪途看向它,“小玉米,上来吗?”
“不用不用,玉米玉米。”
它听起来倒也不累。
吕雪途重新望向远方,穿过花丛中的小路,前方又出现了一条银带般的河流。
而在那条河流的对面,一座古老的城堡幽然落座。
那座巨大的独立宫殿简直就像一个站直了身子在那里睡觉的巨人。
不过巨人颜色鲜艳,装潢华丽,像一个热爱装扮的巨人美人。
最漂亮的是它的穹顶。
那穹顶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幸福地向外绽放。投下尽是花瓣式斗拱的怪影。
这正是那座富丽堂皇的王宫。
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着她,吕雪途的瞳孔青幽幽蓝幽幽的,她背抵着林羡,坐在大虎上坐了很久,却一点儿也不累,林羡一动不动的,是一个特别称职的背垫。吕雪途有些肆无忌惮,头直接仰起,软软地懒懒洋洋地倚在了他的肩上,整个人也完全陷了进去。
她看着星空数了一会儿星星。她的目光流转,突然间问了玉米小人一个问题:
“小玉米,你们的国王是人类吗?”
“不是。玉米玉米。”它的微笑的线条嘴巴固定而僵直。
吕雪途顿住,“那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