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里有两个我,
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我是烈火,也是枯枝。
《沙与沫》
——
一个十字路口,分裂出两个我。
一个吕雪途,在梦幻的幻境中入睡。
一个吕雪途,在现实的幻境中清醒。
她曾问她: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她的声音说:
“你从自然中来,要到自然中去。”
“吕雪途,在我之内,你是安全的。”
她听见了,于是她又说道:
“吕雪途已被分裂成无数个吕雪途。”
她的声音回答道:
“你是花园的主人。”
她说:
“我已被心的精神刺穿。”
“我回不去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过了许久才传出:
“用你的弓,杀死你的影子。”
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她正渴望新的完整。
......
吕雪途的灵魂闪烁不止。
天使沉睡,恶魔苏醒。
“吕雪途...”林羡与她在幻境中陷入了新的幻境,他的瞳孔血腥瑰丽,“醒过来。”
现在的王宫已经一团乱了。
“可我没有点燃火呀。”她笑着说,嗓音甜美无比。
瞧瞧,她走入了十字路口。
这被梦幻包裹的现实之境,已成为梦幻。
没有真实。只有虚假。
一部分她沉睡,她睁着眼睛,古老如同死亡。而她的身上正有这一种古老的血统。
......
“你知道我敢不敢的,对吗?”
吕雪途微笑的少女面颊发着光,仿佛着魔了一般,闪烁着碧绿光芒的眼睛,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
她的手缓缓用力,金色女人的脸僵住了。她的指甲在她的肌肤留下一道重重的血的伤痕,与那如同项链的掐痕浮在一起...
吕雪途牵住了她的手,她垂下双眸,“殿下,您的手真漂亮。”
那指缝沾着她的血迹。
她的两只嘴角往上翘,缓慢地渗出笑意。
金色女人停住,她的心灵深不见底,强大的气压压在人的肺和压抑的心上,使人感到窒息。
“你曾属于我们的信仰。”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年轻,除了那双古老的眼眸,“现在却要反抗。”
梦境像赤红火焰,燃透了铁锈。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反抗吗?”
吕雪途生出恶意。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灯光打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白得吓人。
“我不会出错。”
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冰冷得如同一幅画,没有真实的存在。
吕雪途读出了那自信又威严的目光的具体含义:
我才是权力的主人。
对错的标准,由权力者制定。
这场游戏的主角,是我。
吕雪途淡淡微笑了一下,十分僵硬。
“听听音乐吧。”她突然说,金色长发几乎落地,她的微笑瑰丽而辉煌,在绽放中迎接新生,她张开双臂,声音无比绮丽:
“我们曾觉得无比十分重要的自我,很快就没有了。”1
童话翻到最后一页,迎来主角的完美结局:
“跳舞吧,最后一支舞。”
她微笑着,随着这一句话,舞池中,那些死去的人竟一一苏醒,太阳花焕发出的黑色光华吸入他们的体内,他们无知无觉地站立,无知无觉地沉浸,无知无觉地微笑...所有人的意志在此刻都有着同一张面庞,一张属于同一个人的面庞,她们是行走的影子,黏稠腥臭的肮脏之物已注入她们的意志,她们永远不会属于自己,令人作呕的灵魂...
已腐蚀了一半。
不过,大蒜国王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它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摊萦绕黑雾的蒜泥。
铁色甲胄放下长刀,金黄色的闪电撕开黑色云层,金色女人的心里欢乐,像怀着只活泼的兔子,她的神情此时竟看起来像个单纯幸福的孩童,可她的脸上仍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神情。
“我的王子很喜欢你。”
她以一种亲和的目光,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头顶的日轮那光芒如此美丽,饱含着如斯神秘,“吕雪途。”
蘑菇王子站在一旁。他刚刚见证了灰姑娘与众人离奇的死亡,此刻正显得木讷无比,可当听到这,这男人一下异常激动了,双眼圆睁,五官闪耀出诚恳又可爱的光芒,她又唤起了他的纯净,他活了过来,一下想去拥抱她——
林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蘑菇王子的目光立刻又变得充满恨意了。
“你是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她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拨弄她的发丝,满怀着爱意,“做他的公主,如何?”
而林羡淡淡地看着她,罕见地没有开口。
“可以啊。”
绿色的发辫上镶满了宝石,她的声音漫不经心,“为了爱情,永不变心。”
吕雪途突然仰起了脸,此时,血月之下,蓝色幻蝶正高抬着头颅向月亮奔去。
她与林羡对视。
她缓慢地张开唇,没有发出声音:
“杀了她吗?”
那两颗黑色的娇小行星,却只是静静、缓缓燃烧。
“停下来。”
他很轻地说,“停下来。”
......
蓝色幻蝶包裹血月,曼妙的太阳花,失去了光辉月华的沐浴,已陷入僵止。它浓妆艳抹的脸上,苍老的面颊,不可避免地爬满了枯黄。
它将最后的力量献给了那个女人。
她的手执笔,谱写了神话。谱写了全新的神话。
......
我会永远爱她的。
......
醒着的吕雪途已陷入人格解体、体象紊乱的困境。
不过她毫不在乎。
他的手很苍白,像月光,骨节微硬而冷,青筋裹附。
上面有一枚戒指像恒星的光环。
刺刀划破裙摆,那镶金的破布缠上了林羡裸露的伤口,林羡噤声,他欲言又止,呼吸变得粗重了。
“痛?”
吕雪途顿了一下。
“没。”
林羡又安静下来。
吕雪途垂下眼睛。
她为他的伤口系了个蝴蝶结,纯光已经熄灭,翠绿色的睫毛像墙壁一样倒下去。
“林羡。”
林羡与她对视。
“低维生物的生存...对高维生命来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讥讽的笑意,尽管还有细碎的泪光在闪烁,但这一切已然看不清了,“意味着什么?”
林羡没有说话,似乎不太想回答她。
“说话。”吕雪途的瞳孔绿得幽暗。
于是他轻挑起眉,很冷漠地笑了笑。
他一字一顿道:
“献祭。”
吕雪途几乎瞬间僵住了呼吸。
“吕雪途,”他带着冷冷的和轻慢的微笑看着她,“还不醒过来吗?”
吕雪途听了,也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甜美,嗓音沾着酥糖奶油,她抱住了他,“我不是在这里吗?”
林羡垂下眼眸,很轻地说,“是吗?”
......
夜空在爬。
透过一扇半明半暗的窗,一个身影寂然伫立。
他的样貌英俊潇洒,此时站着,那华贵燕尾服下的身架高大,细长的领带栓住了脖颈。
他就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自鸣得意的神色。
她就倒在他面前,辣椒公主手脚被捆着,她醒了,那悲戚的面容扭曲发白,漂亮的黑眼睛已被怒火吞噬,“布格尼...!”她死死咬着牙齿,“...你考虑过后果吗...!”
瞧,属于辣椒公主的那可怜的短暂的幸福,又被现实砸得稀巴烂了。真是可怜。
“当然没有。”布格尼高高地俯视她,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慢慢地蹲了下来,为了讨她的欢心,不过,他可真喜欢那高高俯瞰她的样子。她就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边。
“瞧,我已爱你爱到无法自拔了。我愿意为你奉献一切。”
那双怀着恶意的眼睛闪闪发光,但他管住了嘴巴。他总会说些讨女人喜欢的话的。
瞧,为了男人口中的爱,女人会甘愿奉献一切。
辣椒公主僵住,她蹙起眉,盯了他很久。她的心犹疑。
她再一次被“爱”的陷阱捕获了,她轻轻叹息,可怜的眼睛红到滴血了。她的声音多么轻啊,“...可我的心明明已经给你了...不是吗?”
“是吗?”布格尼的姿态慵懒而优雅,他凑近,瞧着她看,与她若即若离。“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样不是更有趣吗?”
他缓慢地站了起来,“这样。”他笑起来。
“你太高傲了,亲爱的,这样跪下来,是不是...”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没有发出声音,可辣椒公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
“...你没想过我会杀了你吗!”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但现在她怕他,她的嘴唇忍不住颤抖,心脏痛苦地怦怦直跳。
“亲爱的,”布格尼叹息似的说,“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有人想要杀你,”他爱惜般地抚了抚她柔嫩的面颊,轻柔地吻了吻,“而我,一个没有什么权力的小小男爵,只能把你送给她们了。”
辣椒公主僵住。
“亲爱的,你的敌人太多了,”他朝她投去他那深情又动人的微笑,“瞧,我为何能畅通无阻地带走你,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救你呢?”
“真的有人,”那双讨人喜欢的湛蓝眼睛,一下子像小孩那样咯咯笑了起来,“爱你吗?”
黯淡的夜色让丘比特的幻觉像童话一般破碎虚伪。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泪水溢满了眼眶。她哭了起来,美丽的脸庞因悲痛而扭曲着,她的高傲已彻彻底底地跌倒了。
她想用双手捂住脸,可她失去了自由。
她的丑陋无法遮蔽。
她为人的个性已经消散了,不过成了痛苦本身。
“不过,亲爱的,”布格尼没有看见她的痛苦似的,依然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瞧瞧,尽管我只是个小小的男爵,你最后还是要倚仗我。”
“瞧不起我又怎么样呢?”没有权力又怎么样呢?
他露出阴冷的微笑。他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向上抬。“你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缓缓俯下身,“还不是要靠我吗?”
辣椒公主蹙眉,她无法阻止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她看了他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布格尼的微笑僵住,双眸缓慢溢出怒火。
“在笑什么?嗯?”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哈哈...”她毫无窘态,穿着美丽的礼裙坐在那儿,坐在地上,她的泪水滴在地上,与她的笑一起,潮湿被烤炙干,“...我可以靠你什么?亲爱的男爵...”她的笑容灿烂,“难道您有任何真材实料可言吗?”
她大笑,用着傲然的尖利笑声,“难道你有任何真材实料可言吗?”
他的目光阴鸷得可怕。那钳着她下巴的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我劝你闭上嘴。”
“怎么?”她眯起眼睛,用傲然的目光冷冷地直视他,“你们只想当毁灭者,却从不愿被毁灭。”
“布格尼,你与浪漫的爱情格格不入。你们玷污了爱。”2
“我可以靠你什么?”
水晶鞋明艳动人地贴在纤细的脚上,她踩着蓝色的脚,踩在他的皮鞋上,“我可以靠你什么?”
她的笑多么恶劣,布格尼的双眸猩红无比,他的青筋暴起,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颈。
辣椒公主几乎瞬间止住了呼吸。
她仰望着冲他狞笑,声音因为窒息而变形:
“你知道吗?”
“爱慕过你的女人越多...我越爱你。”
“我原本已经爱上你了...”她的脸渐渐地浮肿,嘴唇变紫了:
“可是,就在刚刚,我突然爱上了别人。”
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可她还在继续,她的皮肤变紫、双目充血,青筋浮起、血管爆裂,她的眼珠越来越大...就如同一团逐渐扩张、快要爆炸、正在发酵的面皮,包裹着器官的馅...
这样的场面十分怪异,布格尼终于惊惧地松开了手。
而她的脖颈上,两个红色手掌,如烙铁一般,藏着剧毒与碎盾,永远凝固了。
......
施笑颜的精神,站立在脚边,她的躯体用尽全力,撕烂、撕裂他们的鼻子,直到手上沾满鲜血。
他们很瘦弱,几乎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施笑颜没有停下,她机械性地用尽全力,透过血红的雾,她看见了映山红流出毒液,看见了不安的月光,看见了她的童年...
她不可以停下来。
吴星落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
时间或许过去了很久。
施笑颜站了起来,她依然面无表情,在刚刚的撕裂中,她只在间或的痛楚来临时蹙起了眉,唇边染上鲜血。
“她死了。”
最后,她说。
“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她半跪下来,她的手抬起她的双腿,将她的尸体抱起。她的红衣在夜色中流泻艳光,显得孤寂又温柔。
她与吴星落擦身而过时,她还是停了下来。
“我们好像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了。”
吴星落低垂下脸,睫毛在月光的投映下,留下草垛一般的黑影。
“看到这些,你感到痛苦,不是吗?”
施笑颜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里藏着的委屈。
施笑颜没有回答,吴星落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很轻慢,“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施笑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吧。”
吴星落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矜持地跟了上去,像一个小尾巴似的。
“手痛吗?”她问她。
“不。”
施笑颜突然停了下来。
“吴星落。”
“嗯?”
她似乎等着,昏沉了一会儿。
“是我的错吗?”她的声音很轻,“我来晚了。”
那美丽却重欲的面容还是那样沉静,几乎毫无变化。
吴星落顿了一下,看向她的背影。
“施笑颜。”
她的声音很轻,“不是你的错。”
施笑颜听了,却轻笑了一下。她垂着眼睛,肩膀似乎终于垮了下来,以雕像一般颓丧又僵硬的姿势。
空洞、荒芜,没有情绪。可她还需要伪装。
她还是在伪装。
这种失落,会持久吗?
红色皮革制成的靴子,淌出了血迹。脚踩上了奇怪的东西。她垂眼看去。
黑虫。
她想了想,用鞋尖将它碾死了。
“活着不为什么,只为给出生命。”施笑颜的声音毫无起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吴星落的神情在刚刚的沉默中变得有些庄重,那庄重有一种忧伤。
她又看透了她。
可她还是微笑起来,走近她,“人类的信仰吗?”
“信仰高于生命,高于一切。”
“是吗。”施笑颜听了,停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她将怀中的女人平稳地安置在虎背上,紧接着一跃而上,稳稳地坐直了。她向吴星落伸出手,“可我觉得,当一个人死去时,信仰都不过是幻影。”
吴星落牵住了她的手,向上一跃,坐在了她的身后。
紫红色大虎向前飞驰而去,激起千层风沙,施笑颜的声音在风中显得破碎。
“世界已趋于疯狂。”
焕新的古老魔力已苏醒。她向着晒焦的宫殿奔去,圣堂的穹顶已发出灭世的金光。
命运的凝视已拖拽着她成为黑夜的冰冷主宰者。
而她,对此感到高兴,她将以可怕的疯狂注入血液,以全人类的死亡杀死腐败的文明。
燃烧、烈风,坠落,冷漠,埋葬、饥饿、禁锢、贪婪,缔结,肝脏...施笑颜,她已陷入对混沌的崇拜,她的精神越来越危险,快要爆裂,快要满得爆裂。
......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 我脱逃不掉了
和我一起灭亡吧 我疯了 我会逼你答应我的
我会逼你答应我的...
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
不要走火入魔...
不要陷入疯狂...
冷静。
冷静。
冷静。
......
悬浮、悬浮,自我的漩涡,轻柔的微微的漩涡,一切仿佛都富含快乐因子。
幻梦般的感觉,让她已不再恐惧死亡。
“我该做吗?”她说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颤抖的尾音与风同逝。
“只要你想。”吴星落抱住了她的腰,她的声音很轻,她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有你能拯救你自己。”
“可我不想拯救自己。”她想。
今夜的夜晚多么漫长,几乎永不止息,星星、血月,他们共享,在杯中共泻流光。
有人跪地,有人加冕,有人死亡,有人重生,夜风吹过红发,吹过沙漠,吹过干燥的人类枯骨,夜风温柔地、从容地飘落长巷,他们的梦里将吹进一个崭新的春天。
让风将一切都吹散吧。所有生与死,成与败。
吹散吧,摧毁吧。这世界本无所谓对错,狂风终将死亡吹醒。
而我向死而生。
......
“生命没有意义。”
“只有死亡才能得救。”
吴星落微笑着,未说出口的真心,已被风吹散。
......
“活着不为什么,只为给出生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施笑颜望着她,她的红发在夜风中如火燃烧。
——
“生命没有意义。”
“只有死亡才能得救。”
吴星落心想。可一种怪异的心痛侵入她的心。她突然想:不能告诉她。
后来,在有些远的日子之后,在施笑颜的生命已走向一发不可挽回的时候,她的心里终于迟来地意识到:
那些由于个人意志偏离的箭,最终总会射回来的。
她保护不了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