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弄得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复又隐隐作痛起来。她眉头骤然蹙起,发出一声:“哎哟…”
七爷松开了双臂,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沉声再问一遍:“你是也不是刘将军之嫡女?”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
“那就对了。”
七爷盯着她含泪欲滴的眼睛,负手在背后,往前走了一步。
月娥决不会否认自己的父亲。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但深受其恩。若不是他在前方拼命阻敌,母亲拚死将自己送到城门口,这具身体恐怕早已成为敌人的盘中餐,剩下的骨头与万千枯骨一同掩埋在坟坑中,分不清那一块骨头才是自己的了。
她的心中有无尽的悲忿,眼里泛起泪花,眼中闪出一道灼人的光芒,回视七爷。
沉痛道:“我父为了守护隆州城,已战死疆场。我母为救我出城,也被敌人射杀身亡。我的家与隆州城里的万千军民一样,已是家破人亡,成了一片废墟。”
那是血泪斑斑的国殇之恨。
窗外乌云密布,一阵狂风之后,飘起了浠浠沥沥的雨夹雪,阴冷而萧瑟。仿佛云在落泪,风在哽咽,大地万物处在一片悲怆之中。
七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眼中一闪而过的负疚感很快就被想要称霸天下的勃勃雄心取代。
那场攻打隆州城的战斗是三哥耶律保光的军队打胜的。那么,三哥和许多将士后来也被宋军的火器炸没了,这个血海深仇又如何报?
他看到三哥惨烈的遗容,尸身上乌黑的脸颊已无一块完肉,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眼,里面还有白花花的尸虫爬来爬去。
当时,他“哇”地一声,差点将肠肝肚腑都吐了出来。他的母后不顾一切扑上去,看到三哥遗容后,昏死过去。
所以,宋军自从拥有了火器,就打败了朝中最有权势的三哥率领下的军队。今后,辽军再也无法轻易攻占宋国疆土了。
他的额头上冒出冷汗,说不定死了万千儿郎才好不容易占领的燕云十六州,也会被宋军重新夺回去,宋军还会攻占更多。
他与幕僚们的谋划,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到宋国擒拿制造火器之人,迫他交出制造的方法。他生怕别人做不好,贻误了军情,自己亲自动手,冒险踏入宋国京城。所幸,苍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了。
在关乎国运面前,什么恋人之情,手足之义,统统都得放下,或居其次。
他身为皇族之人,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液,必须有责任维护辽国的兴盛。如今,迫于内外压力,要拿火器方子已急不可待了。
七爷上前几步,双手抓住月娥的两臂,沉声道:“那么,我花万金买下的信息就物有所值了。那位说的人就是你,不少宋兵这是这么说,是刘将军之嫡女刘月娥教人制造的火器,那弹药炸得辽军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月娥的心不可遏制地痛起来,若不是情非得已,自己何尝愿意教宋兵制作炸弹,炸死那么多辽军,欠下那么多命债。
她的心神飘忽起来,没有理睬七爷的说话。
她半眯起眼睛,看向阴沉沉的天空,仿佛看见日夜不停制造弹药的张家作坊。
“月娥,只要你写下了火器方子,那些被火器炸死的将士,我不会再怪你。以后,我也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月娥的眼神是坚定的,没有一点选择的念头。辽军一旦拥有了火器,那还了得,不是死几个人的事,那是关乎宋国的江山社稷,关乎万千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
她低下头,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七爷的话。
七爷不容她多想,走到门边,对外大喝一声:“来人,笔墨伺候。”
“是。”内侍在外应了一声。
很快,进来两名拿着笔墨纸砚的内侍。
“放在桌子上,你们都先下去。”七爷对两名内侍挥挥手。
“是。”
两名内侍放下笔墨纸砚,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
“月娥,坐下来写吧。”
月娥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七爷,淡淡的说:“王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火器方子。那些宋兵这么说是在抬举我,别有用心的人这么说是在揍杀我。如果我真的会制作火器,隆州城就保住了,我的父母也不会双双阵亡。”
一股恼意从七爷心头生起,他也曾经这么认为,可事实胜了雄辩。
他阴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娥戴的那张假面具,冷哼一声。她以为矢口否认就可以了?就能掩盖事实真相了?
“宋军有了火器是不争的事实,你能否认?那么多的宋兵,他们怎么没说别人,单单只说你。他们满是自豪的说,是刘将军的在天之灵,保佑他的遗孤造出了火器,为父母报仇雪恨。难道你不是刘将军的遗孤,不是他们的嫡女?”七爷森冷地说。
一股刺骨的寒风肆意横行,像针一样穿透肌肤,月娥不禁打了个冷颤。
昔日,院子里栽种的高大树枝上,那些栖息的鸟儿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头在寒风中凛冽。
月娥坚决摇头,“没错,我是刘将军的嫡女,但我不会写火器方子。”
七爷刀锋一样的眼神刮过她的脸庞,一字一句从牙齿里蹦了出来:“你怎么就给宋国的燕王写下了火器方子,让他杀害了我的万千将士。”
月娥心虚地低下头,嘟囔道:“他,他自己本来就会制作炸弹。”
七爷火冒三丈,“月娥,当本王是三岁小儿么?你怎么不说孤也会制作炸弹。赵道明会制作炸弹,怎么不保下他的属地隆州城?”
月娥诧异地从七爷口中听到赵道明的名字,不知为何,心中酸楚,眼圈红了。
她的眼中滴下了清泪。
元平,今生,我与你错过了,再也有缘无份了。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冬。
宋国东京城,燕王府邸,张公公急匆匆进了赵道明的书房。
他俯身在王爷耳边低语:“收到确信,娘子现在被拘在辽王耶律乔斯府上,听说负了伤,还没有受刑。”
赵道明倏地一下,从暖榻上站起身,心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无法平复。他伸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上,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低喝道:“快,给孤准备一下,孤今晚就要出城去救她!”
张公公闻言,吃了一惊,“王爷,三思。您如今在朝堂上刚立足不久,皇上没有指示,你以何名义出京城?”
赵道明如困兽般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脸色苍白。想到娇弱的月娥负了伤,他的心就如刀刮般痛起来。
他凌厉的目光停在张公公的脸上,“不惜一切代价,孤也要救她回来。”
“王爷,您擅自出了京城,陛下必然要责怪。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在皇上面前诬告您心怀不轨,如何是好?您得先保护好自己,将来才有机会保护娘子。”
赵道明的双眼似要喷出火焰,“你说,月儿身陷敌国,又负了伤,孤如何心安?”
张公公耷拉着脑袋,跪了下去。
这世上,他活着的意义就是看着由他一手侍候大的王爷有朝一日登上九五之尊。
“王爷,如今朝堂上有多少人暗中盯着您,就等着您行差踏错一步,在陛下跟前弹劾您。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重回朝堂上,是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您想想李娘娘,还有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还有哪些战死在战场上的万千将士…”
赵道明哪里不知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难道他知道了月娥的确切下落,就这样袖手旁观不成。
他气极冷笑,“那不择手段想上位之人还胆敢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孤定不会轻饶他们。”
“王爷,老奴斗胆一句,您若是真不想饶恕一个坏人,就要自己先谋得储君之位。”
赵道明伸手将张公公拉了起来,急声问:“你说,现在如何才能更好地救下月儿?”
“依老奴之见,那位出卖娘子的人,肯定是觉查到了娘子对王爷的重要性,才会与敌国联手,以期击败王爷。辽人也肯定知道娘子会制造火器,才会不惜下血本,掳走娘子。”
赵道明一拳击在书案上,顿时笔墨纷飞。
张公公俯身在地,动作沉重地将纸张一页一页地捡起。
他咬牙切齿道:“那人为了扶她儿子上位,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明知道辽人若是有了火器,攻打我国,将是生灵涂炭,江山动荡,她这样做与卖国有何疑。老奴还探知,五公主也参与了谋害娘子之事。”
赵道明初闻还有这样的事,大吃一惊。他的眼睛里迸出凶光,急声问:“这些事与小五有何关系?她是如何参与进来的?”
张公公轻声道:“老奴暗中全查清楚了。五公主看上了新科状员庞新逸,偏偏庞状员一心只在表妹身上,惹得五公主大怒,便被那位有心人利用上了。五公主派出暗卫在城外的南山途中谋杀娘子,幸好有东方硕和冬梅舍命救下了娘子。后来,不知怎地,辽国的七王爷趁机掳走了娘子。”
赵道明的双手死死捏着书桌角,捏得一手的木屑。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额上青筋直冒,“张公公,这样又蠢又恶的人留下何用,孤不想看到她多留一刻在世上。”
“是,王爷,老奴知道怎么做了。”
张公公目瞪口呆,他没有多问,躬身行礼,告退出门。
作为臣子,只能为王爷排忧解难,不管事情有多难,他都只能照办。
赵道明双目赤红,看着走到门口的张公公,突然想起什么,沉声道:“回来。”
“难道王爷改变主意了?”张公公退回来,低声问。
“没有,你过会儿就去办。孤问你,如今还有当务之急的事,月儿在敌国那边的事情是如何办理的?”
“明知娘子被她出卖给敌国,还不能采取行动。王爷,就是掌握了真凭实据也不能在陛下面前说。不然王爷去陛下跟前说了,到时,她枕头风一吹,反咬一口,说您与辽人沆瀣一气,诬陷她。您忘了,您的外祖李老将军是怎么惨遭灭门的吗?如今,王爷只要忍辱负重,登上了储君之位,更进了一步,才能报仇雪恨。”
赵道明心里像猫爪在抓一样,想到月娥落在辽王的府邸,就如坐针毡。他还想到更深一层的是月娥还掌握着火器方子,若是火器落入敌国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对站在面前的张公公默了默,转身走到书桌边,拿出自己的印信,沉声道:“你先派人救月儿出辽王府,隐于秘密点。不能让她呆在辽王府上,她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火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敌国手中。你做完这边的事,亲自去辽国一趟。”
“是,老奴遵命,立刻就去办。”张公公恭声应道。
他深知王爷这样安排的重要性,目前,火器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张公公飞快地出了王爷的书房,一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回到屋里写信,给远在辽国的阿木下达指令,“设法救娘子出王府,隐于秘密点。”
一刻钟后,一只雪白的鸽儿从院子里起飞,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天尽头,与天地融为一体。
京城的冬天,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了一夜,明黄色的皇宫墙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厚厚的积雪,天地间一片素色。
五公主披着厚重的披风,懒洋洋地走在积雪地上,踩得雪地咯吱地响。
她对身边的宫女道:“去南书房转转。”
“是,奴婢给五公主撑伞。”小宫女撑着油纸伞,另一名宫女小心地搀扶着她。
她在屋里头烤着暖哄哄的地龙有些无聊,想出来看雪花,顺道去南书房,再一次看庞状员有没有来上课。
她已好几个月未能见到庞新逸了,去庞家府上问,说是回老家看望生病的祖母了。
重孝道的老皇帝一口就准了他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