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这等事,还死不后悔?”月娥低声喝道。
她站起来,头有些晕,眼前一圈一圈发黑,伤口痛得直冒冷汗。
她觉得与不懂事的小孩子说的都是废话。自己坐在这里忍痛难受与他说话,根本就没有必要。她用手撑着椅子靠背,准备往里间走。
桑嘉看到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样子,慌忙上前几步,伸出手想扶住她。又生怕她因男女授受不亲,感到了冒犯,一下子又缩回手。
他知道,这张木然的妇人面具下,是一张怎样超凡脱俗的容颜,是一位让他魂牵梦绕的佳人。
“对不起,是我该死,让娘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真恨不得自己即刻就死去。”他说的是真心话。
当时,他看到月娥中箭后,不知她的生死如何,自己心里万念俱灰。拿命去上阵杀敌,没打算让自己活下来。没想到,梓阳奋不顾身救了他,替他去死了。
月娥稳了稳身形,桑嘉像堵墙一样站在身边。她无力地颓然坐下来,扬起脸问:“你说不后悔,难道还要去再做这事?”
桑嘉没有立刻回话,紧走几步到门边,向廊下看了一眼。
月色下,屋外的游廊上除了摇曳的树影,已空无一人。
左厢房的灯亮着,婢女回到了那屋里。夜间是窝呱儿值夜,她们无主子召唤,是不会再随意进主屋来了。
桑嘉转身去桌子边,从一套白瓷青花茶具里倒了一杯热茶,端过来,送到月娥面前,在她身边坐下。
他将头凑近月娥耳边,轻声道:“我不后悔是去了趟羊坨城,在那里认识了娘子。”
月娥喝了一口茶,冷冷地看他一眼,警告道:“你是否遇到我,于我毫无意义。那日帮你,纯属意外。若是你再出手害他,我会告诉他实情。”
桑嘉懊恼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但是…总有人会这么做。”
“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你这样做了。我要你发誓,今后不再做这种事。”月娥瞪他一眼,小声催促。
她知道,虽然誓言并不可靠,但总比没有承诺的好。若他是君子,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到了这里,她必须审时度势,不管七爷待她如何,还没有立刻要她的命。若是七爷死了,自己也会命不久矣,下场惨烈。七爷身边是有人知道因何掳走她,将她带来辽国的。他们看七爷脸色行事,才不敢对她下手。那些不看脸色,对她冒然下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七爷若不在世了,这些人还不立刻将她剥皮抽筋,报仇雪恨。她还恋着这世间的清风明月,四季美好,还有那些牵挂的人…反正多留一日是一日。
“好,我向你发誓,再做这样的事,不得好死。”桑嘉很小声,但很慎重地说。
“让人相信,就要自己守信。”
桑嘉点点头,他会信守承诺。但又实在不解娘子因何又要帮他,又要阻止他行事。
他看着屋外的茫茫夜空,拧眉沉思。他们是皇族内斗,暗中较劲的是皇权之争,与娘子真的不相干。
七王爷今晚到了客房来看望娘子,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举动,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桑嘉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苦涩的滋味,比晚上喝的汤药还要苦。他很难过,难道这样美好的人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在这里,同王府里的那些姬妾一样,直到香消玉损。
他艰难涩声:“他…已有未过门的妻子,还有众多姬妾。”
月娥低着头,轻轻吹着水里浮起的茶梗,不经意地问:“他的未婚妻是怎样的人?”
“她是尉迟大将军的嫡女,从小深居简出,我从未见到过。一年多以前,皇祖母亲自为七王叔操办婚礼,喜帖都发出去了,还有几天就拜堂成亲。信使突然传回消息,三王叔在前线战场薨逝。七王叔听到后痛哭,当即取消了婚礼,奔去前方接三王叔灵柩回国都。三王叔下葬后没过多久,皇祖母也殡天了。所有王子都必须守制,两年之内,不得举办婚丧嫁娶。这两年快要过去了,到了开春,七王叔还是要与尉迟家的小姐完婚…”
月娥静静听着,喝了一口茶,“这是王爷的家事,你对我说这些何意?”
“我…娘子冰清玉洁,可知自己在王府里的处境?”桑嘉哑声问。
“知道又如何?你还小,哪里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出去,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事。”月娥垂眸,黯然神伤。
“娘子,我…我会帮你。”桑嘉激动起来,猛地站起身。他就不相信,他是辽国的堂堂大公子,还帮不了一个女子出离苦海。
月娥对他的表情不屑一顾,对里间喊道:“窝呱儿,你出来扶我进去睡觉。”
桑嘉赶紧退后两步,脸色发白,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不安地低下头。
窝呱儿在卧房换好了床垫,被套,又整理了一遍屋子,对外间主子嘀嘀咕咕的小声说话,一句也没有听。她知道,主子不让听的,不让看的,就不要去听,不要去看。尽心做好自己本份的事,在王府里才会好好活着。
她小心地扶着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肩膀上的月娥,慢慢往里走,细声细气提醒道:“娘子,小心些。”
桑嘉站在月娥身后,神情沮丧,轻声说:“娘子安寝,桑嘉告辞。窝呱儿,娘子重伤,你要尽心侍候。”
“是,大公子放心,奴婢会尽心侍候的。”窝呱儿回道。
桑嘉缓缓走出屋子,出了院门。站在院子外的树荫下,望着那扇透出橘黄色灯光的窗户看了很久,直到灯灭。
万籁俱寂,唯可闻轻风吹动树梢和清流潺潺的声音。少年眼眸轻垂,青衫如舞,慢慢走过了月亮门。
月娥的脸色苍白,进了里间,侧躺在床上,望着绡帐出神。
伤口一阵阵发痛,使她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坐起,辗转难眠。
“窝呱儿,熄灯,你累了一天,也快去歇息吧。”
“是,奴婢就卧在旁边小榻上,娘子若有事,就叫奴婢。”
窝呱儿说完,去吹熄了屋里的灯。月光从并未合拢的窗棂隙间洒落进来,水银泻地般轻缓流动。
泪水月娥从脸庞划过,她渴望自己的家,渴望有病之身有亲人的关怀。自己在这异国他乡,如今的处境,明为座上客,实为阶下囚。
第二日傍晚,月娥坐在窗户下皱着眉,喝着百里朗中送来的汤药。
一口,又一口,苦涩恶心得她的肠胃反呕。为了早日康复,利索的活着,她还是硬着头皮喝完药,一阵咳嗽。
七爷轻手轻脚走进了院子,如修竹般挺立在婆子和婢女们面前,吓得婆子和婢女们惶惶下跪。
“王爷,奴婢不知王爷进来了,冒犯了王爷,该死。”一位差点撞上王爷的婢女跪地叩头,惊恐不安道。
王爷看了一眼正屋,挥挥手,直往屋里走去。
月娥赶紧起身,回到床上去侧身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七爷走到床边,轻轻推她,见她不理,轻声笑道:“刚才还听到咳嗽,这回就睡着了?”
“我睡着了,不要理我。”她一动不动。
轻轻放在她肩上的手收了回去,一阵沉默。月娥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后背上有把刷子在扫来扫去。
她忍住不动,再忍一阵,终于坚持不住了,睁开眼睛,“王爷在屋里有姬妾陪着疗伤不好么?到这屋里来,可没有姬妾。”
七爷约微愣了一下,原来是她不知从哪里听到府上有姬妾,好像是在吃醋。不禁嘴角上扬,温声问:“你的伤…今日好些了么?”
月娥没好气地说:“每天喝百里郎中送来的汤药,伤口总会一日好过一日。”
七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有些伤感道:“我去二哥府上,刚吊唁了梓阳回来,已令人叫百里郎中到这里来给我换药。”
月娥皱着眉头,还是坐了起来,“王爷,你不回自己寝房医治,倒是跑到这个客房来医治了?”
七爷着一身月白色镶金边的云纹绣锦袍,在床头边随意一坐,尊贵而雅致,温声问:“你不愿意了?”
“这是你的府邸,你想到哪里,想要找什么人,还不是随你心意。我有什么资格愿意不愿意,也许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的。”
七爷挑眉,“你说涚看,你是什么身份?”
月娥满脸的委屈,“我就像是被恶霸地主强抢的民女,只有哀求的份,无力自保,更无力反抗。”
“很好。”七爷冷笑起来。原来她心里有许多的抱怨,许多的不甘,并不是吃醋。
看到他的笑,月娥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暗忖:糟了,不该一时冲动,说这些话,即然知道自己是这个处境,看破,不说破才是明智。
她忙换了一副脸色,讨好地问:“王爷,你用过晚膳么?待我伤口好些了,你来了就可以给你做菜。”
“我这一天才吃一点糕饼,还没有正经用过一顿膳。现在赶来,就是为了跟你一同用膳。”
月娥乖巧的应道:“我刚吃过汤药,还没有吃晚饭呢。”
七爷站起身,对外喊了一声:“传膳。”
“是。”窝呱儿跪在门口应了一声。
婢女端了温水进屋,七爷像在自己屋里一样,随意自在地洗漱了一番。
他对站在一旁怔怔看着的月娥微微一笑,伸手拉一下她的衣袍,温声道:“随我到外间用膳。”
月娥点点头,柔声道:“好。”
七爷担心她的伤口,他们走得很慢。到了外间,婢女们和婆子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丰盛饭菜,恭敬地站立在一旁,请王爷上坐。
桌子上摆好了米饭,鸡炖山参汤,清炖鱼肉,龙凤三丝,烤牛肉等满满一大桌菜。
月娥站在七爷身后,她想,这是自己第一次同他在众人面前共进晚餐。
“这边坐。”七爷拉着月娥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屋里一众婢子都惊呆了。
“布菜。”七爷抬眼,对身边婢女高声道。
“是。”有眼力的婢女给七爷布上每一道菜,又给月娥也布上同样的菜。
月娥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七爷身边有些不自在。但她心里素质向来强大,不就吃个饭吗?何必大惊小怪,她只顾闷声不响,埋头吃饭。
婆子和婢女诧异地站在一旁侍候,没人敢出声。这是她们看到王爷第一次与娘子同桌吃饭。虽然不知道娘子的身份,但是,可以看到她在王爷心中的位置。
两人沉默地用过晚膳,坐在桌子为止喝茶。月娥有些尴尬地笑一笑,约微咳嗽一声,打破沉默:“你的伤好些了么?还痛得厉害吗?”
“回到府邸,有了药材,百里郎中调理的汤药很好,今天明显感觉好些了。”
月娥点点头,又关心地问:“你这只受伤的手臂可以动了么?”
“嗯,能轻轻摆动了。”七爷的神情开朗了许多,对月娥的关心很是受用。
百里郎中带着一名医童匆匆进了屋。
“王爷,这是小人刚熬好的汤药,还热着,趁热喝下。”
他刚刚去了王爷的寝屋没找到王爷,被人传唤到了这里。他将手中提的一个食盒打开,端出一碗汤药捧到王爷面前。
七爷接过去扬起脖子一阵咕噜全都喝下,额上渗出细汗,脸色比先前红润了。
他摸出纯白的手帕擦了嘴角,站起身就往里间卧室里走,躺在了月娥睡的床上。
百里郎中跪在床前,打开医箱给他手臂重新换上膏药。
月娥在旁睁大眼睛看着,有一种自己的窝被人占了的不快,但她没敢作声。
七爷闭上眼睛,好像疲惫地睡着了,发出微鼾声。
百里郎中收拾好药箱,悄声退出屋子,月娥只好跟着他走出来。
“百里郎中,您辛苦了,坐下吃杯茶吧。”
“好,多谢娘子。”
“百里郎中,上次说的做润肤膏的方子,我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