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雁是主君收养的第一个女儿,在她之前主君还没动过“家以女贵”的心思。
不是不想,是想了没用。
当今至尊只宠爱风韵独具的美人,年岁小些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至尊即位后,宫中采选过几回,觅得不少貌美良家童女,但多数只是待诏掖庭,少数承宠的女子也不得宠,没有品级不享爵秩,只是家人子。
(注:采选入宫后,太后先选一回,合格的待诏掖庭(算宫女),皇帝再选一回晋升成家人子(妃嫔备选),之后可能被皇帝纳或被配给皇子皇孙。)
这样的女儿能为家中带来什么,富贵没有,爵位更不可能,养来何用呢?
主君虽不是大商人,却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他倒是计划过为至尊进献美人,可无官无爵,朝中也无关系,想进献而不能,费力折腾了一遭,美人尽赠了高官。
好处是有,但高官们给不了他想要的利禄爵位。
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十四年前太子的出生,又让他看到了希望。
试问,世上最快的通天路是什么?
本朝民众都知晓,自然是家有女儿,椒房独宠,母家因女而贵,转瞬权势滔天。
久远的不提,只说当朝宗太后的母家,宗家因女显贵,一门三侯,几十年间大司马一职更是只在宗家手中流转。
大司马可是三公之首啊,何等荣耀,何等显赫。
但凡有野心的人,又生有好女,谁没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权倾朝野呢?
主君是有野心的人,没有女儿,便收养了几个好胚子培养。
娇养舒雁、只只和娄娄都是为了日后将她们送进宫,若是有一人能得太子的宠爱,那太子即位后,他的利禄爵位也就不远了。
至于吉了,算是意外之喜,还是大喜。
主君原是想将吉了作为备选,若是那三个孩子不得宠或是日后需要助力,到时便将她送进宫亦或与豪族联姻。
而今已然不能再将吉了当作备选,但日后该如何用此女获得最大的利,他还未有全然之策。
所幸孩子还未长成,想不出就搁置一旁,先顾着明年八月的采选吧。
采选在八月下,宫中往往会提前几月派人前往四郡打探消息,如何打探,不得而知,打探什么,不外是哪家有好女。
有心将女儿送进宫的人家,该做能做的,就是在采选前将女儿的美名传扬开,且又不得过分张扬,个中分寸得把握住。
主君是极有分寸的一个人,这样的事交由他,没有办不好的。
府中往年会以他的名义向城内慈幼堂捐善款,每月月中还要派管事去施粥,自今年起,捐善款一律以女儿们的名义,施粥的事则交由舒雁。
主君此举是别有用心,舒雁却是当真心善,她将施粥当作一件大事,很是郑重。
查了前些年的账簿,计算了每回米粮的用量,心中有数后重新定了章程:施粥的用量不减,额外再加一成的量专做米糍。
这多出的一成不从府中走账,她自己出钱买粮。
舒雁未被主君收养前,过的是苦日子,一年中只有年末才能尝回米糍的甜,甜得足以让她记一生。
甜,甘也,美也。
吃上甜米糍是她幼年时时盼望的事,她想,慈幼堂的孩子们也该是盼望着能吃点甜的。
不过施了一回米糍,舒雁就发现一成的量有些不够,分到每个孩子手中只有小半,三两口就下肚了。
她想再加量的时候,管事奉主君命,劝她三思,又同她说了过犹不及的理。
舒雁最是柔顺听话,既被劝阻,便没敢多做什么,之后仍旧照着定好的章程行事。
只年末各府往来送节礼时,才又有些意动,想着给慈幼堂也送些节礼,不多,每个孩子一整块米糍再加一小块饴糖。
这回她没贸然行事,思忖几日后遣婢女禀了主君,得到想要的答复才吩咐管事外出采买。
这么点东西哪里值当采买,管事得了主君吩咐,直接从府中库房调了多一倍的量,做出的米糍和饴糖够每个孩子分四块。
赶在舒雁送节礼前,主君又命嬴忠以女儿们的名义向慈幼堂捐了一批过冬的衣物与吃食。
主君这人从不吝啬,先前不允舒雁多施予自有他的道理,如今多施予也另有一套道理。
若问都是些什么道理?
(吉了:哪有什么道理,无外乎为名又为利。)
舒雁定会说,何须问是什么道理,父亲做事自有他的考量,做女儿的听话就是,万万不能曲解父亲的用心。
她先前就因着父亲不许她多施予而误解了父亲的善心,真是不应该。
父亲若是不心善,怎会收养她们姊妹几人,又怎会每年向慈幼堂捐财捐物,要知道那可不是小数,一年至少花费万钱。
与她添的一成米粮相比,真是多太多,舒雁想到这就深深自责,她怎能误解父亲呢?
自责愧疚的情绪越沉淀越深重,她是个好女儿,哪里受得住,忍了两日就亲去正院,郑重向父亲致了歉。
主君也是个好父亲,哪会跟女儿置气,不仅没生气,反倒乐呵地劝舒雁宽心。
他最会说好听话,三言两语哄得舒雁对他更添了几分敬重,父女情义也因此加深不少。
此番过后,又有种种事,使得舒雁这个本就乖顺的人,变得更加乖顺了,当然,只限是对父亲的乖顺。
这算是好事吗?
主君以为是,鸟儿即使早已被驯服,即将出笼前免不得还要再驯上一驯,以防它见了天空,兀自飞走,不顾身后还有个家。
吉了以为不是,她只觉坏透,事坏,人更坏。
掌中的鸟雀可以放飞,偏放飞前又要用手段将鸟雀的心留下,这是什么令人生厌,令人作呕的理。
她真想将这坏理戳破,可无用也做不到。
舒雁的欢喜不是作假,只只与娄娄因此争宠也是真,她戳破给谁看?
舒雁的好名声已传扬开,采选也近在眼前,她又能戳破什么?
主君的野心昭昭,采选将至,府中一片喜意,他不会容得任何人在这时坏他的好事,即使是最得他宠爱的吉了。
吉了将主君看得分明,加之舒雁对她并不信任,她也就无意在这时暴露什么,免得得不偿失。
可她一时也不知是盼望主君事不成,还是事成。
事不成,舒雁待诏掖庭,事成,舒雁得太子宠幸。
无论吉了如何看,都觉不出其中有一桩好事。
若是她的盼望能成事,她便盼望舒雁飞远些吧,不要出了鸟笼,转身又飞进了更大的笼子。
鸟雀该是要飞的,在天空中飞,在树梢枝头飞,不要在笼中飞。
笼子再大,再豪华,也只是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