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李椒将他带回了平邑,让军中最好的医匠为他疗伤。
赵俅、赵远也救回来了,已经渡过了危险期。王修伤重不治,还没回到平邑就死了。
赵延年得知这些消息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他的连累。
如果不是他树大招风,引来了伊稚邪的特别针对,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出动二百龟龙营的精锐,设下陷阱,就为了对付几个汉军,这是无法想象的事。
他又想到了林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或许仆朋一家还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林鹿也不会那么年轻就死去。她可以看到雷电娶亲,看到小鹿出嫁。
可是她死了,没犯任何错。
犯错的是他,他就不应该显露武艺,更不该鲁莽的杀死大巫师。
一直陪着赵延年的李陵敏锐的感觉到了赵延年的情绪。“赵君,你不必担心。府君已经写了战报,上报朝廷,朝廷会给阵亡的将士抚恤,也会给你们赏钱的。”
“可是战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赵延年打量着稚气未脱的李陵,想到他将来的命运,心情更加低落。
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塞,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百人,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投降了匈奴。
就算是逃回来的人,也得不到任何赏赐,反而要背着战败的骂名。
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已经尽力了,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而已。
俗话说得好,不以成败论英雄,汉代的军法未免太没人情味。
如果稍微有点人情味,或许李广就不会死,李陵也不会那么偏激,那么多汉军将士也不会泣血向尘。
不得不说,汉武帝是有责任的。
“赵君,我这些天读老子,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李陵眼神闪烁。“刍狗的使命是祭神,而我们的命运就是战斗。”
赵延年反问道:“为什么而战斗呢?”
“当然是为了朝廷。”
赵延年笑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又觉得考虑这个问题本身就有些无聊。
从古到今,又有几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就是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公认规则么。
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也只有华夏人才会信仰。
一介武夫,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眼前这个时代,李陵的想法才是主流。
虽说如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去想,哪怕明知不会有答案。
——
转眼便是半个月过去了。
伊稚邪一直没有进攻代郡、雁门,倒是朔方那边传来了消息。
右贤王率大军几路入塞,却遭到了平陵侯苏建指挥的汉军强力反击,劫掠了千余人后匆匆而退。
对汉朝来说,千余人的损失不小。
可是对匈奴人来说,区区千余人口并不足以抵销其损失,尤其是当他们将河南地当成他们的故有领地时。
去年未能及时夺回河南地,还可以说是右贤王去世。今天终于出兵了,却虎头蛇尾,只能说明继位的右贤王能力有限,夺回河南地的想法无法落地。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右部可能会有内乱。
匈奴人敬畏强者。一旦首领无法让人相信他的实力,那他就会被更强悍的人代替。
同理推测,伊稚邪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为此,李椒不敢有丝毫大意,派了不少人出塞打探,每天都有消息回报。
总的来说,伊稚邪入侵的欲望有,勇气却严重不足。
具体如何不足,赵延年不太清楚。在养伤的时候,他只能通过李陵的转述来了解形势,与李椒直接交流的机会不多。他倒是可以直接去找李椒,却又心理上懒惰,一直没有成行。
一个落雪的下午,张骞突然出现在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寒暄,张骞就说道:“我这次来,是奉天子诏书,召你回京。”
“回京?”赵延年愣住了。
“为什么?”李陵也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
张骞摆摆手,示意赵延年不要着急。赵延年恍然,连忙请张骞登堂,又让李陵去请李椒。
等李陵出了门,张骞才说道:“府君已经知道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你身体怎么样?”
赵延年盯着张骞,看了又看。
他不明白张骞这是干什么,明知李椒不会来,为什么不叫住李陵?
“还行,没什么大碍了。”赵延年甩了甩胳膊,漠不经心的说道。
“那就好。”张骞喝了一口水。“天子召你回京,宿卫禁中。如果你身体还没好,行动不便,或者离不开药,那可不行。”
“调我回去宿卫?”赵延年更加不解。
伊稚邪随时可能入侵,正是他用武之际,调他回去做宿卫郎?
“这是天子对你的关爱之心。他知道你在诸闻泽边的战斗了,很欣赏,也很爱惜你这样的人才,不想让你被匈奴人毁了。”张骞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是第一个,飞将军李广也有过这样的关爱。”
赵延年将信将疑。
他相信天子可能真的爱惜他,不想他毁在匈奴人的手里。
可是他身为武夫,远离战场,还有什么价值?
见赵延年不说话,张骞笑道:“担心前程?”
赵延年摇摇头。“能得到天子关爱,我又怎么会担心前程。只是伊稚邪随时会来,数万将士正在守边,我这时候回长安,时机不合适。”
张骞垂下了眼皮。“正因为伊稚邪随时会来,天子才会调你回长安。”
“什么意思?”
“你不在代郡,伊稚邪就算来,也只是野外掳掠一番,不会轻易攻城。或若是你在代郡,那就不好说了。到时候汉军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就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千人。”
赵延年愕然,抬起头,盯着张骞。
张骞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怜悯,又有遗憾。
过了好一会儿,赵延年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跟你回长安。”
“这就对了。”张骞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你的封赏,到长安后会一起发放。其他人的封赏和抚恤,将由李府君发放,你就不用操心了,肯定不会亏待他们的。”
赵延年没吭声。
张骞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觉得赵俅等人可能拿不到应有的赏钱和抚恤。
但这是李椒的权力,他不能越界。
他甚至怀疑,天子调他回长安宿卫,就是李椒在背后推动。
否则贵为天子,哪有精力关心他一个小小的鹰击校尉的死活。
官场太复杂,他理解不了,也懒得理。
回长安就回长安吧。
“什么时候走?”
“如果你的身体没问题,越快越好。新年将至,朝廷的事务多,我要尽快赶回去。”
“好,我去马城一趟,和赵破奴、张威他们告个别。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可以,你速去速回,我在平邑等你。”
“我不回平邑了,直接去九原,顺路拜访一下平陵侯父子。”
张骞看看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