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说话不留情面,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人心窝子。
宋父那阵子心脏不舒服,生怕被这逆子给气得一命呜呼,便歇了一个月没去见他。
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一些,宋父又想去找儿子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催催婚让他早点懂事学会感恩。
宋父趁着上午短暂的休息时间,从车间跑到技术部门,拉住一名准备走进办公室的技术员打听道:“你好,能帮我找一下宋宣吗?”
技术员听到这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宋工已经不在厂内了,你不知道吗?”
他刚到技术部不久,没有见过宋宣的父亲,因此不知道他是谁。
宋父听到这话,顿时惊呆了,脸色变得煞白如纸,“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去哪了为什么不在厂内?”
技术员被他捏痛了,下意识皱起眉,觉得他神叨叨的,抽出自己的手,不高兴地吐出一句冷冰冰的回答,“宋工去三线厂支援建设了,你谁啊?有事给他寄信呀,来这里找人你想找空气啊?”
宋父急得心绞痛,追问道:“那他去的是哪个城市哪座工厂?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他?”
“你问我我问谁,我是刚来的。”
技术员见他脸色不对,担心眼前这人讹上自己连忙后退几步,对于宋宣的去向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实际上他也确实不知道,这些也不是他一个新人能知道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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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父哪肯善罢甘休,继续缠着他追问道,“我是他爸不是什么坏人,瞒着我有意思吗?小同志你就告诉我吧?”
“小熊,你跟谁说话呢?”
熊高义神色苦恼,看到他出来松了一口气:“周哥,这人说他是宋工的父亲,一个劲儿缠着我打听宋工的下落。”
周自强端着茶杯走出来,看到宋父微微一怔,不过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故意吓唬道:“你是宋宣父亲,怎么会对他的消息一无所知,还要通过他人之口了解情况?”
“我严重怀疑你冒名顶替他父亲的身份,蓄意刺探机械厂内部机密……”
宋父没想到人家上来就把他当成敌特分子看待,努力解释证明自身清白:“我不是,我真是宋宣的父亲宋福来……”
“我还知道他父亲叫宋福来呢,这在技术部又不是什么秘密。”
周自强打断他的话,吩咐道:“……小熊,快去叫保卫科的人来干活!”
“好嘞。”
熊高义自然是听同事的话,准备出去叫人。
“不许去,我不问就是了。”
宋父看得心惊肉跳,面对这种糟糕的指控,纵然心中不满,也不得不选择退让。
这个年代要是被扣上个“敌特”的帽子,后果很严重!就算能洗清“污名”,审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
上班迟到会扣工资,他们家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浪费。
宋父只能灰溜溜地转身离去,以免给家里惹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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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回来,不用追了。”
见宋父狼狈而逃,周自强将人叫了回来。
“哦,啊?不去叫人了吗?”
熊高义一脸懵逼,有点摸不着头脑。
“嗯,你回你工位吧。”周自强喝了一口茶,说道。
“自强,你怎么吓唬他啊?他到底是宋宣的父亲,这样对待他不太好吧?”
陈友听到周自强的话,有些不能理解。
周自强不以为意:“害,我不这么说,他能走吗?没事的,宋宣都不介意,你在意什么?你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别什么都往外说。”
“我能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他去哪了。”
陈友闭嘴了,心想宋宣离开都没有和自己父亲说一声,看来他们的关系是真的非常糟糕。
周自强点点头:“知道的太多也不好,你这样就挺好。”
陈友:“……”
熊高义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感觉自己吃了一大口瓜:“……”原来对方真是宋工的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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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父并没有放弃寻找大儿子的念头,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有空就去技术部蹲守,一心盼着能见到柳总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守候,终于让他逮住了机会。
临近中午时分,宋父心脏不舒服打着去就诊的幌子,提前下班去堵柳总工。
看到从技术部走出来的柳总工,宋父连忙迎上前去,说道:“柳总工,您好!”
“我是宋宣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家那小子在三线厂哪个地方?我现在联系不上他了。”
担心会被驱赶,宋父赶紧自报家门,唯恐慢了半拍被人拖走。
“你是宋宣的父亲?”
柳总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询问道。
“是,我是他的父亲。”宋福腆着脸对他笑。
柳总工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面容,感觉两人不太像,解释道:“宋宣去三线厂了,具体地址不能随便打听。”
“他在那边安顿下来,就会跟您回个信儿,你在家中等着消息便是,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如果你再继续追问下去,那么保卫科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谈一谈,顺便帮你提高保密意识。”
“……”
宋父吓得满头大汗,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心里开始猜测宋宣去干嘛了,说起来他师父好像也离开了机械厂。
宋父还想再问问,心脏又开始抽痛起来,等他心里好受一些,抬眼一看人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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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怎么样?大哥去哪了?”
宋羽看见父亲走出来迎了上去,这回是发自肺腑的关心宋宣的去向。
他杳无音讯,以后自家上哪去继承他的财产啊。
“三线厂,不让打听地址。”
宋父疲惫地说,他也没想到大儿子现在出息到连下落都不允许打听了,“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去了。”
如果早知道他有这本事,让他把大儿子当祖宗供起来都行。
“啊~”宋羽大惊失色,情绪有些激动,“那我们就不找人了吗?”
先不说宋宣的遗产问题,现在爸工资少,他至少得承担一半养老啊!
宋宣就这么跑了,那父亲的养老问题,岂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
“你愿意去那边找?”
宋父心力交瘁,抬眸看向小儿子问道。
“孩子还小离不开父母,您和妈年龄大了,身边也需要人照顾,我走不开啊。”
宋羽也不说自己吃不了那个苦,他可没有那么崇高的奉献精神,但话说的十分漂亮。
“那不就得了,再打听打听,看你哥会不会寄信回来。”
宋父最近身体不适,很担心自己患了重病,但却不敢去医院做检查。
就怕自己真查出什么大病,会接受不了打击。他只能自欺欺人地想着不去看病,自己就没有问题。
宋宣去三线厂就不能说地址了,若是小儿子也联系不上,那这个家就没有顶门户的人了。
他叹了一声,说道:“回去吧。”
哪怕宋父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确实老了,到了需要依靠儿子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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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父一直等着宋宣的消息,等到自己病入膏肓,都没等到对方的一封回信。
他只当这个大儿子死了,而不是献给国家了。
原本宋父还想撑着病体工作,等待孙子长大成人后能够顺利接班。
然而,现实残酷无情,他那早已被病魔侵蚀得破败不堪的身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
某一天,当他如往常一样坚守在工作岗位上时,突然呼吸急促,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宋父经过医生抢救,醒来得知自己竟然是心衰竭晚期,躺在床上许久回不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无力回天,但仍想为家里出最后一份力。
宋父去厂里办理病退手续,并表示由自己的妻子接替工作岗位。
可天不逢人意,正当他们准备办理手续时,厂里却传出了噩耗:国家正式取消了接班制度!
这意味着,宋父为之奋斗一生的岗位瞬间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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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羽得知这个消息后,只觉得整个天都仿佛坍塌下来了,全家的生活重担,一下全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仅凭他那微不足道的工资收入,再加上父亲每月那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要养活家中三个病恹恹的儿子。
一个身患重病、生命垂危的父亲,以及来自农村且没有经济来源的妻子和母亲,实在是举步维艰异常吃力。
这些年来,宋羽眼睁睁地看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汹涌澎湃,周围许多人纷纷投身商海赚得盆满钵满。
那些曾经与自己条件相仿,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如今个个都是腰缠万贯、风光无限,他那颗渴望改变命运的心愈发躁动起来。
其实在很久以前,刚开始改革开放时,宋羽就曾多次向父亲流露出想要下海经商的念头,但每次都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
家里经济大权掌握在父亲手中,宋羽兜里没钱,想做生意也做不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以来,那些敢于闯荡商海的人始终安然无恙财源滚滚,宋羽内心深处想要办理停薪留职去经商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
可现在父亲一倒,他所有想法都只能存在脑海中想都不能想,继续在厂里工作还能有一笔稳定的工资。
下海经商前途不明,如果赔了货款,这个经不起任何波折的家,最后只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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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羽不知道宋宣去了哪里,他只能花钱上报投寻人启事。
每当有人去火锅城市、蘑菇城市出差,宋羽就会给钱让人在当地登一则寻人启事。
可惜钱投了不少,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传来。
日子就这么麻木地过了下去。
贫穷夫妻百事哀,赵琪本来就是奔着过好日子来的,眼见着家庭条件越来越差,饭都快吃不饱了,便生了脱离这个家的打算。
因此她开始打扮自己每天出去晃悠,看有没有哪个小老板能够带她脱离苦海过好日子。
可惜她生了孩子又没有好好恢复,这些年吃的也不算好,身材严重走样,皮肤状态糟糕,哪怕涂脂抹粉也无人问津。
甚至有的商贩老板气她什么都不买,在自己摊子面前乱晃,影响自己做生意,拿着一旁的扫帚对着她一通乱打。
赵琪打一枪换一炮,在城市内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那个神经病又来了’的传说,但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带她离开。
她从被老板打变成被老板媳妇打,之后又被人泼脏水洗脸、还被人骂女流氓,最后只能灰溜溜的回到家摔摔打打,发泄自己内心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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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翠兰自从男人倒下,再也不能为家里挣钱后,就再也不敢在儿媳妇面前耍威风。
她对赵琪十分体贴讨好,生怕她受不住苦跑掉,让自己三个孙子没了娘,让宝贝儿子没了媳妇。
可惜赵琪的心野了,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出去做什么。
赵翠兰不敢说也不敢问,连老头子都不敢说,只能等儿子下班回来向他打小报告,“小羽,她今天又出去了。”
医生说老头子受不得气,如果不小心气死了,以后就算找到宋宣也没用了,所以他得好好活着。
宋羽疲惫地说道:“不用管,我自有打算。”
“好吧,外面说的可难听了,你还是管管她吧。”
赵翠兰只能压下怒火,忍受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在家里作天作地,在外面勾三搭四。
“好。”
宋羽皱起眉头,最近家属院里的闲言碎语确实很难听。
他觉得赵琪很没用,出去勾引这么久,一个老板都没勾搭上。
真勾搭上一个老板,自己至少还能有一笔钱拿。
现在啥也没有,只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宋羽受不了这种鸟气,推开房屋道:“赵琪,外面传的那么难听,你没听见吗?以后不要再穿成这样出去了,要是这么喜欢外面就别再回来了。”
“知道了。”
赵琪脸色一变,他们不是已经达成了共识吗?这又是要闹哪样?
可惜没人愿意带她走,赵琪已经跟娘家闹掰了,离开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宋羽不让她出门,赵琪心有不满却不敢不从,只能老老实实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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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老大反应慢,但生活能自理,不是真正的傻子。
老二、老三虽然自己也虚,但很嫌弃有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大哥。
所以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里,他们都不愿意和宋家宝接触,还不许大哥去教室找他们,不许他对外说是他们的哥哥。
宋家宝默默地跟在两个弟弟身后,看着两人打打闹闹感情好的样子,眼中划过一丝羡慕。
“弟弟,讨厌鬼又跟上来了,我们快跑!”
宋家旺回头看见大哥,急忙说道。
“走走走,有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大哥,真是丢死人了。”
“他怎么有脸出来丢人现眼啊!”
“就是,他怎么不去死啊!”
“哎呀,不行,我有点难受,先不跑了。”
宋家财跑了一会儿,便有点喘不上气。
宋家旺身体也不舒服,气喘吁吁道:“那我们慢慢走。”
“你不要再跟过来了!”
宋家旺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大哥砸过去。
宋家宝没能躲过,硬生生挨了这一颗石子,眼泪很快流了出来,听到弟弟们的话心如死灰。
“哎,你们俩哪家的?怎么乱砸人啊?”
一个过路的大娘看不过去,大声质问道。
宋家旺和宋家财兄弟俩听到身后的怒喝声,捂着心口飞快地往家的方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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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父拖到93年,最后还是去了。
赵翠兰前年摔了一跤,磕得头破血流,因为当时家内没人,她没能及时接受抢救,最后死在了宋父的前头。
父母双亡宋羽心里也没有多伤心,一直照顾病重的老人,全家上下都很累。
但为了给几个孩子做好榜样,宋羽还是“伤心”地大哭了一场,边哭边送父亲下葬。
宋家宝、宋家旺、宋家财也跟着哭了几声,免得被父母找理由揍一顿。
宋家财哭完回到家便找他妈拿钱,“妈,给我十块钱,我带小芬去看电影。”
宋家旺也凑了上去:“妈,我也要十块,小花也爱看电影。”
“上次说好了要带她去看电影,结果爷爷病重我们没能去成,这次再放她鸽子,她就不跟我好了,你还想不想要儿媳妇和大孙子了!”
赵琪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并不是很想。
她没好气地从兜里掏出一叠由一块、五角、一角混合放的钞票扔给他们,嘴里嘟囔着:“拿去,你们一个个都跟讨债鬼似的!”
“你们就不能跟你大伯好好学学吗?”
三个孩子都没考上大学,老大现在去理发店当学徒,一个月几块钱工资。
老二、老三成绩更差,甚至比不上反应迟钝的大儿子。
他俩嫌累不愿意去打零工,现在也没个着落,整天就知道出去鬼混。
宋家财不服气道:“学他什么?学他几十年不回家?”
赵琪气的想打人,怒喝道:“滚滚滚,赶紧给我拿着这钱滚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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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国家科学技术奖颁奖大会的盛况。
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宋宣。
宋宣凭借其在介电体超晶格材料的设计、制备、性能以及应用等方面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成功荣获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成为五位获奖者中的一员。
此刻,镜头聚焦在宋宣那自信从容、斯文儒雅的面容上。
他正发表着振奋人心的获奖感言,现场掌声雷动,气氛热烈非凡。
宋家财看傻眼了,大叫一声,“妈~”
“我的妈啊,我大伯叫什么名字来着?”
“宋宣~”
赵琪愣愣地看着电视机,早知道……
“砰~”
宋羽听到儿子的呼喊,走出来就看到赵琪脸上的后悔神色,回头一看电视机中的人不是他那失踪多年的死鬼大哥又是谁?
想起这些年自己过的有多苦,宋宣现在又有多风光,宋羽心中的嫉妒便再也止不住,拿起地上的椅子砸向了电视机。
“宋羽,你发什么疯?”
赵琪吓了一大跳,一想到家里唯一的快乐和贵重物品没了,心中的怒火就怎么也无法控制。
“啪~”
宋羽一巴掌打了上去,面目狰狞地瞪着她,咆哮道:“赵琪,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也是,前些年你就想抛下我和孩子离开,这些年来你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嫁给我吧。”
“你打我?宋羽,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就知道打女人!”
“你说你哪里比的上你大哥?哪里都比不上~我就是后悔了又怎样,废物废物废物!”
赵琪也豁出去了,疯狂地扑上去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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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家财和宋家旺看得心惊肉跳,知道他们又快打起来了,对视一眼默契地拿着钱跑了。
“爸~妈~不要打,求你们了!”
宋家宝说话也慢吞吞的,像是卡壳了一样。
他做不到像弟弟们那样无动于衷,上去阻拦撕打的父母。
两人厌恶地看着大儿子,异口同声道:“谁让你过来的?晦气东西都是你这个傻子没用,我们才会过这样生死不如的日子。”
夫妻二人合伙打起了大儿子,像是要将这些年来生活中所有的不顺与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你们都怪我,弟弟们也怨我。既然你们这么恨我,当初把我生下来干嘛?我不想活了,爸妈我们一起死吧,死了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宋家宝眼中闪过一丝癫狂之色,猛地伸手抓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水壶。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壶中的水,尽数朝着不远处的电视机泼去。
霎时水花四溅,电视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羽吓得连忙后退,“疯子!你做什么?宋家宝你给我住手!”
“家宝,你冷静一点啊!”
赵琪吓得腿软颤栗,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借力,不让宋羽抛下自己独自离开。
“爸爸~妈妈我真的很爱你们啊!你们为什么不爱我呢?”
宋家宝痴痴笑着,没有停下疯狂的举动,迅速转身抓住想要逃跑的父母。
“救命啊!”
宋羽和赵琪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宋家宝紧紧拖住,一同扑倒在了刚刚被砸得粉碎、正冒着丝丝电流并发出“滋滋滋”恐怖声音的电视机残骸上。
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三个人的身体,他们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四肢也变得无比僵硬。
三人很快命丧黄泉,直挺挺地倒在了那台夺命的电视机旁边,然后再也没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