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斯特本以为自己又会挨一通臭骂。
他做好了准备,在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思索着什么样的说辞才能打动面前这位倔强的老工人。
凯瑟琳见过的事情太多了,脾气比厂里的机器还硬。他的伶牙俐齿在她面前从来派不上用场。她的目光总像是能洞穿一切,以至于他引以为豪的头脑也不自觉地成了一堆废铁。
费斯特感到了熟悉的沮丧。
在奶奶面前,他仿佛总会变回小孩子,举止笨拙,情绪激烈,动不动说出一些令他自己后悔的话。他只能等着奶奶先开口。
可凯瑟琳什么都没说。
她领着费斯特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费斯特偷偷瞥了眼奶奶的脸色。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看到丝毫怒意。
她站在一间废弃的车间门口,沉默地望着里面空荡荡的流水线。
“......”
费斯特皱了皱眉:“前面是——”
“什么都不是。”
“可我记得这里。”费斯特环顾四周,熟悉的铁轨、金属臂和老旧的控制面板依然保持着原样,唯一的不同是——它们都安静地停在原地,仿佛时间在这里被切断了。“你过去总是一个人来这里,可为什么流水线上是空的?”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老工人们都不肯说,但帕特跟戴打过赌,他猜这是你们......当年打造蒸汽甲胄的秘密车间。”
“告诉帕特,他赢了。”
“所以这里真的是——”费斯特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更早之前的记忆。
“可我记得小时候偷偷跟着你来这里,那时候这里明明——”他盯着那些设备,眼神渐渐迷茫,“那时候我明明听见了,机器在转,传送带也是。”
“只要有人打开电力开关,它们现在也能动起来。”凯瑟琳轻声说道,语气出奇的平静。
“......那为什么停用这车间?因为蒸汽骑士从维多利亚消失了吗?不,就算没有了订单,这些机器也太宝贵了,没有理由就此弃用。”
“为什么停了......是啊,为什么?”
年长的工人拍了拍跟前的机器,就像在询问那冷冰冰的金属疙瘩。
费斯特注意到,这里所有的设备都一尘不染,仿佛有人一直在细心打理着它们。时光在这个秘密车间里停滞了。
凯瑟琳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会到这里来吗?”
她指向流水线的几个不同位置,声音低沉而缓慢:“卡玛,麦克,布兰森......他们该站在那个位置。还有哈维,哈维负责盯着推进器那块儿。”
“整条流水线动起来的时候......哈,我向你保证,你从来没听过更完美的节奏,什么曲子都比不上。”
费斯特怔住了。
“哈维......哈维不是爸爸的名字吗?”
“嗯。”
凯瑟琳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但眼神却晦涩难辨。
“你爸爸是整个厂里最聪明的工人,脑子里总会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主意。”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
“你该见见他的。你很像他......有时候我会觉得,太像了。”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在透过岁月看着某个早已不在的人。
“哈维是蒸汽引擎的专家,他自己就像一台引擎。有时候带着大家推进得太快,快得我都跟不上。”她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自责,“而我本该跟上他。”
费斯特的呼吸微微一滞。
“爸爸不是被卷入了一场街头事故,然后失踪了吗?从小到大,我问的时候你都这么说。”
“街头事故......如果二十六年前的那场战乱真的可以被称作‘事故’的话。”
费斯特猛地抬头:“二十六年前?!陛下不就是在那时候被——”
“是的。”凯瑟琳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一夜之间,伦蒂尼姆陷入了混乱。以大公爵为首,贵族们之间冲突不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许多工厂都受到了影响,尤其是我们这些生产蒸汽甲胄的军工厂,全部被迫停工。”
“哈维他......那时候哈维还很年轻。对了,就和你如今的年纪差不多。他很爱这座工厂,也很爱这座城市。”
“那天他和其他工人一起离开工厂,是想向贵族们发起抗议。他想让公爵们听一听工人们的声音,让大家保住最基本的生活。”
“呵......很天真对不对?”
费斯特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十二月的伦蒂尼姆是不是很冷?他胸腔里的鲜血流出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是热的?”
费斯特咬紧牙关,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爸爸他......是为了理想。”
“为理想而牺牲是崇高的,你想说这个吧?”凯瑟琳看着他,眼神像是要将他钉在原地。“你们自救军的领导者们,那个‘博士’......他们是不是都会在哀悼战死的同伴时来回念叨这几句话?”
费斯特低声道:“......克洛维希娅指挥官会这样说。博士......博士在这种时候比往常还要沉默。但他们都是真心的。”
凯瑟琳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很可惜,死去的人并不能感觉到自己有多伟大。”
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空气里什么都没留下。
“只有一件事是真的。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四十一名工人走到了中央区的大街上,再也没有回来。”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那之后,伦蒂尼姆还是什么都没变,那些贵族,有钱人,都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车间却再也没能恢复原样。”
费斯特低下头,胸口闷闷的。
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奶奶在这车间里到底是在看什么。
“你必须想清楚,孩子。万一你活过了这场战争,其他人却没有回来......你能承受这种痛苦吗?”
费斯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敢告诉你我想清楚了。”
“但是——我不能因此而停下。”
凯瑟琳盯着他,许久才轻声道:“你还太嫩了,臭小子。”
她转身走开,在与博士擦肩而过时,他看到她的表情。
欣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