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出来一名男子,看起来与刘叔年龄相仿。
刘叔开口道:“打扰,淮南世子前来拜见,请问太傅在府中吗?”
男人看向时清灼,恭敬道:“世子请进,太傅已等候多时。”
男人说完便走向一侧,让出道路。
“殿下,我们快进去吧。”
刘叔转身回到马车,准备将拜师礼从车上卸下。
“世子殿下,太傅吩咐了,此次前来,不必带礼。”
刘叔动作一顿,心想:“这难道是太傅对世子的考验?”
时清灼也一脸难色,显然也在思考与刘叔相同的问题。
男子看出了二人的担忧,随即开口:“世子殿下放心,这是太傅特意吩咐的,我们太傅是个不拘礼节的人,他也不喜这些规矩。殿下请进吧。”
男子说完,二人才稍微卸下防备,跟随他入府了。
两人进门后,大门就被关上了。巨大的声响让时清灼一惊。
“世子殿下,太傅在自己院里等您,我带您过去,请跟我来。”
“多谢!”
进入府内,两人的第一反应皆是:“这太傅府也太大了吧,这真的不会被御史台参上几本?”
未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辰,但太傅府里却与外面天差地别。进入太傅府,能够感到十分清爽。
跟随那男子穿过数座圆形拱门,便看到一座池中小亭。池中假山林立,金鳞在池中肆意的游玩。池边楼阁围绕,古木立于旁,恰恰遮住了烈日。
一路上的奇景让时清灼震惊不已,心中的害怕也被好奇的心给压了下去。
可偌大的太傅府,为何除了眼前的男人,竟没看见一个仆役侍女。
时清灼疑惑开口,询问身前的男子。
“回殿下,太傅府虽大,但太傅不喜别人伺候,寻常的事情都是太傅一人独自完成的。有些时候,若是太傅心情不错,府里的饭菜也是太傅亲自烧的。所以在整个太傅府,除了太傅和他的近侍就只有我一人了。”
“我也是陛下派来太傅府的,平日里我就管理太傅府的内务。太傅称我张伯,世子若不嫌弃,也可这样使唤我。”
“多谢张伯,解我心中疑惑。”
时清灼心中更加不安,这太傅可真是个奇人。
三人来到一座院前便停了下来。院门上的漆红匾额刻着“青松”二字。
“世子殿下,到了。这便是太傅的院子,请恕我不能陪同。”
青松院的门是敞开着的,时清灼刚被平复的紧张又陡然升起。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后,时清灼终于跨了进去。
已是八月,太傅府中的桂花已经慢慢准备开放。虽没有盛开时的那么清香,但还是有些许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
时清灼慢慢向院内走去,每走一步他都感到十分紧张。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腿似有千斤重,举步维艰。
院中十分安静,除了流水声与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到达院内,却无人出现。
“院内无人?可刚刚那人明明说了太傅就在里面啊,难不成太傅正在午睡?”
“等等吧。”
时清灼心中十分紧张,声音都开始发颤。
“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我本以为今日你不会来了”
安静的院内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声音,可语气却令人胆寒。
时清灼冷汗霎然间冒了出来,双腿控制不住的开始发颤。
来者一身白衣,手持一把折扇。他眉眼修长舒朗,五官十分精致。虽样貌精美,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脸色也苍白的令人心惊,让人难以亲近。
白无常慢慢朝他们走去,在离他们不远处,寻了个椅子坐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经世事的小世子。
时清灼被他盯的发怵,但还是壮着胆上前。
他正准备下跪行拜师礼时,突然双腿似乎被一阵气流拖住,让他无法跪下。
时清灼一脸疑惑,抬头看见白无常的手正摊开,似乎是个上抬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我是白无常,而不是他的近卫?”
时清灼十分紧张,但还是缓缓开口。
“学,学生听闻,太傅喜穿白。并且太傅出来时,周身散发的气势确实如传闻那样,让人不敢接近。”
白无常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那你跟我说说传闻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时清灼发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十分懊恼。
见时清灼一直未开口,白无常突然大喝道:“说!”
“传闻中的太傅冷酷无情,睚眦必报,让人十分难以接近,也让人十分害怕……”
时清灼说完,头也不敢抬,脑中闪起了走马灯。
突然,腿上的那股气流骤然消失,伴随着“啊!”一声,时清灼已经趴在了地上。
“殿下!”刘叔想要上前扶起,却被时清灼制止了。
“不用了刘叔。”
他自己撑地而起,但双腿却跪在地上,盯着白无常。
“看着我干什么?”白无常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被跪着。”
时清灼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死死盯着白无常。
“不说话?”
白无常也不惯着,低下头盯着时清灼。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时清灼最终还是认输低下头去。
“果然还是个孩子,起来吧,别跪着了。”
白无常看着眼前的孩子,越看越喜爱,嘴角也慢慢浮现出一个笑容。
见时清灼仍不起身,白无常无奈的摇摇头。
“刘叔,快把你家小世子扶起来吧,怕是我刚刚害他摔了,现在正赌我气呢!”
刘叔得到同意后,立马上前扶起了时清灼。
时清灼哪里是不想站起来,实在是自己心里太害怕,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不敢说话也是怕一说话就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出来,所以才死死盯着白无常。
时清灼被扶起后,心情才慢慢平复。
“多谢太傅,那拜师礼我……”
“拜师礼就免了,流程太多我不喜欢。”白无常起身,看向时清灼,“昨夜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应该还在难受吧,桌上给你备的醒酒汤,把它喝了吧。”
“多谢太傅!”
时清灼走到桌前,想也没想,一饮而尽。
看着眼前的小世子,手中的折扇突然打开,“行了,今日你可以回去了。”
时清灼十分慌乱,一脸无措的看着白无常。
“太傅为何突然赶我走,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方才的对话时清灼有所戒备,所以并未在白无常面前露怯。但方才白无常的突然出声,着实把时清灼吓到了。
“你现在一人在京城想要活下去必须留个心眼。”
时清灼一脸茫然,随即白无常走到他身前,合上折扇往他头上一敲。
“昨日接风宴,众人都知晓你今日要来拜访我。但那些人并未在意,反倒一直给你灌酒。你酒量我不知,但你只知道你刚来京城,这场接风宴是为淮南,为你准备的,来的又都是朝廷重臣,你不想拂了他们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喝。懂了吗?”
时清灼捂着头,依旧一脸茫然。
“太傅说的都没错,但,需要我懂什么?”
白无常摇摇头,十分无奈。
“我的名声众人不可能不知。我已经说了,他们明知道你今日要来访我,却一直朝你灌酒。这一举动使你今日错过时辰,这便是他们对你出的第一次‘杀招’,他们想要借此让你与我在第一次见面便生出嫌隙。今后以我的性子,他们不用再出手便能使你在京城待不下去!”
时清灼脸上露出一丝难过,他从没想过昨日接风宴会有这重含义。
“我,我并没想过这些。”
时清灼低着头,语气十分心寒。
“在这京城,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能信你自己。与任何人相处时,留个心眼,否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太傅为何突然赶我走?”
“我今日要与你说的就这些,若我今日要杀你,你已经死了。”白无常神情十分冷漠,“刚才那碗醒酒汤,我放了药。”
“!”
“若你还不快些回去,等会有你难受的。”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若你明日还有精神,明日再来吧!”
两人走后,迟暮与岁桃从屏风后出来。
“太傅您放的什么药啊?”岁桃一脸好奇。
“你也想试试?”白无常睨了岁桃一眼,“够他今晚睡不着觉了。”
“我可不要!”岁桃的头摆的像拨浪鼓,“太傅这是要给他个教训?”
“这是让他长记性!”
当夜,世子府
“殿下,殿下您好些了吗?”刘叔一直在外候着,看着这时辰,恐怕都马上子时了。
时清灼在茅房里,一脸难受与恼怒。
原来下的是泻药!
翌日清晨,太傅府
“今日那么早,昨晚睡得可好?”白无常明知故问,故意调侃着前面的小世子。
时清灼昨夜压根没睡多久,现在说话有气无力的,双眼的黑眼圈都十分重。
“多谢太傅关心,一切如太傅所愿。”
白无常从院内端出一碗药,走到了时清灼身前。
“昨日说的,都记住了吗?”
时清灼一看见那药,瞬间清醒,“记住了记住了,在京城中多留心眼,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碗药上。
白无常被他逗笑了:“我什么时候说了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说完便自己将药喝了下去。
“我虽为太傅,但我不会教你王权之道,更不会教你那些学堂先生所讲的什么什么。这些你都自己学,若有疑问,可来寻我,我替你解答。”
“明白,这些我都会自己学的!”时清灼傻傻答道,又问,“那您教我什么呢?”
白无常神色突然严肃。
“教你习剑,教你如何活下去。”
时清灼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觉得他与旁人说的不一样,他突然没那么害怕白无常了。
“太傅为何要教我活下去,或许我死了,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应该更好吗?”
时清灼说完便开始后悔了,他为什么会当着白无常的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白无常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他看着时清灼,一脸失望。
“你就那么想死?那日你在鸣神大街上的所做所言呢?你知道你自己有多重要吗!?”
时清灼没想到白无常会那么生气,一时之间被吓到了。
白无常看着被吓到的时清灼,一时也不忍心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白无常才慢慢平复了心情。
“世子殿下,你说的对,若是我杀了你,的确对于大晟的大多数人是有利的。但是你那日在神武大街上说的话,你自己都忘了吗?若你死了,大晟与淮南必有一战!”
“你那日说,你不希望看见战争,不希望看见百姓流离失所,希望两国能和平相处。这话是真,还是假,我要听实话。”白无常眼神真挚,看向时清灼。
“是真的。”
“好。我不管你今日为何会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我就当你还小,一时没忍住,对我抱怨。但你那日既然说出来这话,你就得履行出来。”
白无常突然转身,往外走去。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不想看见战争,不想看见百姓受苦,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白无常已经消失在时清灼的视线,留下他一人坐在亭内。
“若是我们想要再次开战,此时杀了淮南世子,是最好的选择。反正淮南也打不过我们,对吧各位?”
“现在大晟清州洪水肆虐,现在开战,大晟不一定有精力两边管。只要世子死在京城,这就是我们的好时机!”
“淮南世子若是死了,白无常作为他的老师,定脱不了干系。这可是扳倒白无常的好机会啊各位!”
“……”
时清灼想着他之前听闻的种种,一脸茫然,眼睛泛红。
为什么我会是淮南世子,为什么所有人都盼着我死?若是我死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所想要的利益,这场战争后他们会停手吗,他们会放过百姓吗?
“你既然不想看见战争,不想看见百姓受苦,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时清灼似乎想通了,他踉跄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进青松院内,看见白无常正倚在那棵古松下,低着头似乎想着什么。
“太傅。”
时清灼走到白无常身前,一脸愧疚与难过。
“对不起太傅,是我犯脾气了,我就是听到太多人议论我的生死,我……”
时清灼说着说着,突然哽咽,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们都觉得我是挡在他们利益之间的那堵墙,他们都想推倒我。包括,包括我的父亲。如果我不是家里的长子,如果我不是淮南世子,父亲就不用费尽心思把我送来京城,姨娘就不用故意刁难我母妃,淮南世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弟弟当上。我就可以,我就可以不用离开我的母妃。”
白无常看着眼前已经哭的一塌糊涂的少年,心中一阵酸涩,一阵记忆突然涌入他的脑中。
记忆中的他右手执剑,剑锋刺过了一名男子的心口。男人跪在地上,双眼死死盯着他。
白无常俊美的脸上被血浸染,双眼泪流不止。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令人胆寒。
“白无常啊白无常,你知道吗?你那么帮助他们,可他们呢?他们想要你死!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们,要救他们,可是你的保护有什么用?最后想杀你的是谁?是他们,是这群你发誓要好好保护的众人!”
他走向白无常身侧,俯耳说道:“如果你不是白无常,如果你没管那件事,他们也都不会死,他们也都不会想让你死,而你,也不会亲手杀掉你最好的朋友!”
“够了!”白无常拔出利剑,身前男子闷着倒地。
他将剑尖朝向他,声音颤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敢吗?你已经杀了全镇的人了,你还想,杀了我吗?”
男人一步步走近,用自己的心脏抵住剑口。
“你只需要往前一步,这柄剑便会杀了我。来啊,杀我啊。你的理想呢,你的誓言呢?‘我要变强,我要保护我所能保护的人!’你不说,我帮你说。”
“可是结果呢,你看看你身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说完,转身大笑离去。
白无常回过神来,双手竟在微微发颤。他起身走到时清灼身前,拍了拍他的背。
时清灼就这样靠在白无常身上,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他们都想让你死,那你就偏不死,努力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反击。”
白无常拍着时清灼的背,帮他舒缓情绪。
“如果你死了,你的母妃怎么办,他还在淮南,等着你回去接她。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让大晟与淮南和平相处……”
时清灼就这样靠在白无常身上,听着白无常慢慢说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