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别让人看笑话。”
正德咧咧嘴不屑地说:
“谅他们也不敢。”
余甘忽然重重地叹一口气。
“你私自放去邢老虎,会不会掉脑袋呢?”
正德深爱感动,却又怅然若失。
“要是掉脑袋,就永远见不到你了。你会想我吗?”
余甘咬咬嘴巴说:
“大不了跟你一块儿死。”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说着脸就别到另一边去。
她心里说不出有多愁苦,家人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昨晚在山上打斗时,她一听到正德大喊大叫,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钻心的痛。
若非刘七眼疾手快护着她,恐怕得让官兵捅成马蜂窝。
刘七精明过人,立刻就想到拿余甘交换邢老虎,最先一声唿哨就是他打的。
杨虎带余甘谈判时,刘氏兄弟和杨虎的老婆带人埋伏在山林里,一旦发现正德不念旧情,杨虎就会招呼他们出来接应。
“放心吧,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死掉的。”
正德不能不讲信用。
他带着一行人来到廖堂的镇守府,急着要廖堂想办法放掉邢老虎,不等衙役通报就直往内闯。
两边衙役想拦阻,被侍卫们亮出兵刃挡住了。
张永一见廖堂,就喝令手下将廖堂推出去斩首。
廖堂一见正德,激动得忘乎所以,让侍卫架着往外走,还不知道张永令人要砍掉他的脑袋。
正德说:
“饶他这一回吧,还要他想办法放人呢。”
“那就打二十棍吧。”
廖堂挨几棍后才晓得张永责罚他没有看好正德。
打二十棍后,他令行刑的接着打二十棍。这二十棍是他自己责罚自己。
挨四十棍后,后背都冒出血了,站都站不稳,就趴着让人抬去都察院找彭泽。
不料彭泽说什么也不放邢老虎。
他知道许多强盗勾结内官,也知道他不放人得罪廖堂,轻者贬官,重者发配。
可在大事上他一点都不含糊。
这事是正德开的口,所以廖堂比平时更狠。
“小心你的脑袋!”
“现在脑袋没掉,官也没有撤。”
正德听了廖堂汇报后,只好让张永出马,他跟在张永后面打上门。
他们来到大堂,却看到彭泽趴在地上,一个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老头正挥动水火棍,狠命打彭泽的屁股。
正德再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脚踏牛皮靴、身穿粗布直身袍的老头怎会在公堂上打一个八座封疆大吏?
他一把抓住水火棍的一头,对老头说:
“他的皮肉那么肥厚,你又一把年纪了,打也打不痛的,省点力气吧。”
原来这瘦老头正是彭泽的爹。
几个月前,彭泽因为女儿要出嫁,让人送一份嫁妆到兰州老家。
他爹见嫁妆丰厚,凭彭泽的俸禄是办不起的,就认为彭泽学坏了,气得一把火烧掉嫁妆,单身到河南找彭泽算账。
老头本就有气,他来到堂上时,彭泽急着跟他叙旧,叫差役将他的行李送进内堂。老头见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肯亲自动手,而是叫人代劳,心想这小子果然学坏了。
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场令彭泽趴在地上,一边动手打,一边数落。
“我从兰州背这行李走一个多月,你连几步都不愿背吗?”
差役在彭泽手下办事,连放屁都得夹紧屁股,怕惊动彭泽,见老头打他,肚子里无不暗笑。
张永来访,彭泽要求见客后再领责,老头也不同意。
张永与正德进来,老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正德力气大,他抓住水火棍的一头,老头就舞不动了,他瞪着正德说:
“我教训我儿子,关你什么事?”
彭泽听正德说话不是公鸭嗓子,还敢管他的闲事,心里就纳闷。
“客人先在一旁坐着,待我了却家事再见礼吧。”
他的大嗓门让正德吓一跳。
正德看看肉山似的彭泽,又看看风干似的老头,吸了吸鼻子说:
“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大块头,你这么一丁点儿,你怎会是他爹呢?”
老头气咻咻说:
“小时候有好吃好喝的都先让给他,这下倒好,惯出一个孬种来了。”
“说得也是,这小子要不是做坏事,怎会吃得这么胖?”
不料老头十分护短,他自己教训儿子,却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
“他从小长得胖,又不是当官后才长胖的。”
“他的大嗓门,怕是习惯颐指气使吧?”
“胡说!他小时候喊一声,将谷场上的麻雀吓死好几只呢!”
彭泽说:
“爹,你能不能在客人面前给我留一点脸面呢?”
老头哼一声。
“看在客人脸上,暂且饶你这一回。”
彭泽爬起来向张永拱拱手。
“这位就是张公公吧?我父亲上门,谈话不便,容我晚上回访如何?”
张永怕老头缠夹不清,便同意了。
离开都察院,正德说:
“那家伙一顿能不能吃下一只水牛?”
“那不成老虎了?”
“咱们也别找他了,他老爹一心要他做好官,咱不能让他违法乱纪。叫刘瑾下一道圣旨,将河南三司全归廖堂节制。廖堂有权裁决各衙门大小公事,就让他行文将邢老虎提出来,悄悄放了。反正廖堂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恶名让他担待罢。”
刘瑾很快得到正德的圣谕,他不但给廖堂敕书,也给天下所有的镇守中官都发同样的敕书——镇守中官节制本省三司。
中国历史上,整个天下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权,全归给一伙裤裆里没有带把儿的男人,这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一次。
后来修史的都自命君子大人,觉得这一政治现象简直是对士大夫莫大的侮辱,所以在修史时竟没有特别提一笔。
闲话少絮。
却说廖堂得到敕书后,正德叫他从牢中提出邢老虎,悄悄放出城。
杨虎和刘氏兄弟得到内线消息,到城门外将他接走了。
这天晚上,余甘见完成杨虎交给她的使命,就犹豫不决要不要离开正德。
她站在窗前,昂头看着空中的皓月沉吟,正德悄悄摸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发现。
正德在她背后轻轻说:
“想爹娘吗?”
余甘吓一跳,但头也没回头。
“我没有爹娘。”
“我也没有爹娘。”
“你没有爹娘还有个去处,我连个去处都没有。”
正德觉得没有家反而是好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他握着余甘的手,和她并肩站在窗前。
一阵风吹过,竹林传来哗哗的轻响。镇守府后花园里暗香浮动,夜宿的鸟儿不时嘀咕两声,彼此呼应,仿佛在赞美上苍又赐给它们一个平安夜。
“你真想要个家吗?你想要什么地方,我都能给你。”
“我要皇宫你也能给?”
正德吓一跳的。
他一向认为人要是住进皇宫,一辈子就毁了。
余甘见他答不上来,以为伤他的自尊心。
“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是贵公子,你办不到的事,的确不多。”
“只要你愿意,皇宫也是你的。”
“你这人说话老不正经的。说实话,那天救我,你不怕杨虎杀你?”
“一见你就不知道怕了。”
其实过后他十分害怕。倘若他让强盗劫持,国家算是乱定了,可他也体验到冒险的喜悦。
一个在江湖上纵横驰骋的女子让他产生异乎寻常的敬佩,是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可能带给他的。
作为一个皇帝,高贵的气质在正德看来无足轻重,不是吸引他的优点。
对待姓氏血统,明代皇帝跟以前朝代的皇帝有所不同。
晋武帝司马炎对一个杨姓妃子高贵的血统大为着迷,那时候重视门第,连皇帝概莫能外。
一直到唐朝,唐太宗还为李氏国姓在贵族华胄排名中不能名列榜首而大光其火。
宋朝将赵姓排在《百家姓》首位,皇家至高无上的地位以教科书形式固定下来。
明朝朱元璋崛起于草莽之中,出身低微得不能再低微了,为着皇家的尊严,不知做掉多少公侯权贵的性命。
到宣德年间,国初开始形成的世家士族在皇帝眼里都谈不上高贵,皇帝想怎么折辱就怎么折辱。对大臣们更是如此。
正德即位近三年来,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大臣的屁股了。
一个女子想讨正德欢心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但跟血统一定没有关系,相反,他极反感贵族女子的矫柔制作。
“邢老虎放了,我也该走了。”
正德的脑袋里一下就空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不放你走。你要走,走到哪儿我都跟着。我要为你治病,我还一直叫人在找你的亲人呢。”
余甘有点吃惊。
“你一直帮我找家人?你认为他们不是假的?你没骗我吧?”
正德有点不好意思。
“我瞒着你找他们,想给你一个惊喜,可到现在没有消息。你不会离开我吧?”
余甘叹一口气。
“既然拿我换邢老虎,走不走还不是你说了算。”
正德情不自禁将余甘揽在怀里。
三年一次的大考将近,正德忽然又想要亲自主持殿试了。
意外和余甘重逢,他的心愿已了,又有力气和兴趣干正经事了。
过了两天,张永说此行身份泄露,不宜久留,他请正德起驾回宫,正德爽快答应了。
在通远小镇的山冈上,余甘看到自己的活冢时羞得满面通红。正德用剑剜掉墓牌上的字,说:
“害我白白掉了那么多眼泪。”
她问正德还有谁看过这行字,正德说:
“我哪记得,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将他们的眼睛挖出来。”
正德吓一跳。
“他们对你都挺尊重的。”
余甘羞得眼泪都下来了。
“你拿我当什么人呢?这事传出去,我没脸活下去了。”
正德想想也是,当时他伤心过度,拿她当死人,并没有将她的清白当回事。
既然她还活着,她的名节当然又十分重要了。
“等找到你的爹娘后,我娶你为妻,就没有人说三道四了。”
“你再胡说,我先挖掉你的眼睛。”
正德吓得不知道说什么。
余甘似乎没有真的动气,她跑到一棵松树旁边,招手让正德过去。
正德看到粗糙的树皮上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余甘告诉他,这些符号是他们嵩山派的暗语。
刘氏兄弟跟余甘在这儿失散,他们后来潜回来,留下这些符号,要余甘看到后到杨虎那儿去找他们。
那时内官在山上乱成一窝蜂,竟没有人注意到她不辞而别。
暗语是不能教给外人的。
正德大感兴趣,缠着余甘教他。
“我教你就是欺师灭祖,除非你加入嵩山派。”
正德十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