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抬头看着映红的天空,细雨映射着火光,光影斑斓。
“可能他们就是年纪大,脑子不灵光了,就信那道士瞎扯,”李道年安慰道:“有些人年纪越大越执拗,不承认自己被骗了,特别是被年轻人戳穿。”
“姐姐别哭!”朵朵也在一旁好声安慰。
唐渝点点头,心里好受了些。
刚才她太生气,太憋屈了,觉得自己挨了一剑,换来的不是大家的认可反而却是不理解。
“可能吧。”她说,接过李道年递来的纸,擦了擦眼泪,望着那边道:“这怎么回事?”
李道年看向那边,表情凝重:“我去问问。”
“你别去!”唐渝拉着要起身的李道年。
“怎么?”
“闹的那么僵,你去容易吃亏。”唐渝坐在地上,红着眼说。
“没事,我有星期五呢,打不过跑肯定可以,他们年纪那么大跑不过我的。”李道年向她微笑了一下。
“那一起去吧。”唐渝撩下裤腿,站了起来。
“你不疼吗?”李道年关心地看着她的膝盖。
“没事。”唐渝笑了一下。
看着唐渝的脸,笑中带泪,李道年不再说什么。
唐渝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儿,自我情绪调节很快,自己几乎没怎么安慰,心情就慢慢好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李道年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前面,帮唐渝踢开地上的树枝和碎石,离那火光越来越近。
森林树影婆娑,雨滴噼啪打在树叶上,远处传来烟味和讲话的低语。
“你不生气吗?”唐渝忽然开口问,拉了拉李道年的胳膊,怕她再摔倒,李道年一直牵着她的胳膊。
“我肯定生气啊!要不怎么差点给那道士砍死。”
“我是不是太敏感了,就是感觉很憋屈,忍不住就哭了。”唐渝低声道。
“我也很生气,实在想不明白。”
“他拿剑弄我脖子上的时候真是很害怕,要不是你,我不知怎么办了,”唐渝顿了下:“谢谢你。”
因为刚哭完,所以她声音里还带了点哭腔,李道年听着,只觉得她温温柔柔,委委屈屈的,搞得他心里波澜四起,没来由就皮了下:
“没事啊!师傅保护徒弟不应该的嘛!”
本以为唐渝会作些反抗,没想到却一句话没说,当李道年转过头时,才发现她淡淡的笑着。
等来到林子边缘,重新回到山坡旁,两人才看清状况。
斜斜的山坡上,几十个人散在坡上烧着纸钱。
因为入夜已深,加之雨幕遮挡,月光稀薄,这几十个火堆如同世间唯一的光亮,极为壮观。
几十个人影影绰绰,那些火光合在一起把影子打在森林上,幽幽晃晃。
纸灰顺着低语飘到两人这里,远远望去,火堆满坑满谷,如同着火的蜂巢,仿佛真的在举行一副灭世祭典。
“娘啊!”李道年不禁叹声道。
他从小到大上坟也这么多年了,每逢清明,中元,三十都要去坟上。
烧纸,放烟花,早就见怪不怪了,可如此震撼的一幕从没见过。
可能因为之前上坟都是零零散散的,坟包也不集中,再加之都是在白天烧纸,所以没那么夸张。
李道年尝试把目光聚焦到个人身上,他忽然看见了程姨,她站在坡底,离其他火堆有点远,她不断地往身前的火里扔着元宝,嘴里喃喃着什么。
“唐渝,你先站在这儿,我去探探。”李道年说。
“你小心点。”唐渝担心道。
“没事。”李道年抽出星期五,藏在身后:“朵朵,你陪着姐姐!”
“哥,你别杀人啊!”朵朵有些害怕。
“说什么屁话?!”李道年笑了。
唐渝就这么望着他的背影。
李道年背着手,慢步走向了程姨,火光映出来的身影盖在身后两个姑娘身上。
黑袋子,纸钱,元宝,护符……他今天非得弄清楚这怎么回事才行。
等靠近了些,李道年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听着。
“闺女啊,妈这是第五年来看你了吧,你在那边儿过的好吗……?”
这是?
李道年有些发懵,不是在做什么邪教仪式吗?怎么是在跟她闺女说话,她闺女死了吗?
他记得上车前和程姨聊到,说她闺女之前上过高中,所以她对蜀道难有些印象。
难道她闺女真的死了?这些人大包小包纸钱元宝,只是简单的来上坟?
可是也没有坟包啊!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为什么上坟都一起来?
李道年直接走上前去,出声道:“程姨?”
“诶呦!”程姨打了个寒颤,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竟然是李道年:“诶呀!你吓死我了!你们去哪儿了?小渝呢?!”
“姨!”李道年藏起剑,伸手道:“你别急,你能告诉我这怎么回事吗?”
“她在哪儿呢?!下着雨呢,别让她乱跑,很容易走丢的!”程姨焦急道:“你们怎么就不听话呢!”
“你放心,她没事,就是有点伤心,”李道年说:“你先告诉我这咋回事行吗?深更半夜的来烧纸?”
“诶呀……”程姨叹了口气:“小渝呢?你把她叫过来,姨给她道个歉。”
“你就跟我说吧。”
“把她叫过来,我亲自说,一句两句解释不明白。”程姨看着山坡上的人们道。
“行吧。”李道年走回林子,把唐渝带了出来。
唐渝赶紧擦干残余的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表现得坚强一些。
“小渝!”程姨见唐渝过来,赶紧拉着她的手:“姨跟你道歉啊,刚才话说狠了,都怪我!”
唐渝一言不发,她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刚才正是程姨击溃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本以为程姨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理解自己,不陷进去那么深,谁知道她也转过来说自己错了。
但现在她又主动向自己道歉,唐渝心里很纠结,她看了眼李道年,却见他也沉默着。
“唉……没想到闹这么大,车里那么多人说你们,他们其实也不是坏心眼,也不是什么被骗的傻子,”程姨扔了个元宝,低声说道。
“姨,你别绕弯子了。”李道年说。
“早该跟你们说清楚的……”程姨看着坡顶的车,眼神中透着无奈道:“其实,说是旅游团,大家都是来上坟的。”
“上坟?”
“对,我闺女就是在这儿死的。”程姨用烧火棍捅咕了下火。
“那大家一起来上坟,这……?”李道年疑惑道。
程姨点点头:“他们都是一起死的,这些死的,大多都是我们的孩子……”
唐渝映着火光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怎……怎么回事?”李道年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想让你们待在车上呢,别掺和这事,没想到最后闹这么大,到这个地步了,姨就跟你俩说吧……”
“之前跟你们说过,我闺女上高中,那是18年的事了……”
程姨看着火的眼神逐渐呆滞,陷入了回忆:
“2018年,我闺女考进了市一中,她特别乖,她叫李向鱼,正巧不巧,名字里有李还有鱼,所以我碰上你俩觉得是缘分,从小到大我就管她小鱼,小鱼的叫。”
“小鱼从小就喜欢音乐,喜欢画画,别家的孩子都不愿意上补习班,她是求着我和她爸给她报班,学了钢琴,学了画画,还学了舞蹈。”
“你们不知道啊,小鱼初中的时候还有男生追她嘞,塞她语文书里的情书被我看见了,我说让她专心学习,长大后恋爱随便谈,”程姨说到这里,有些黯然神伤:
“谁知道她再也长不大了。”
“小鱼还是最喜欢画画,到了高中,她成绩其实很好的,班里面都是主攻文化课,她在重点班,据说本科率90多呢,可她有天晚上找到我和她爸,说她想走艺考。”
“班里面就她一个人艺考,我和她爸其实有点担心,但她性子就是直,说她就是喜欢画画,打心底的喜欢,我们还是支持了。”
“她周末上完课就去画画班,晚上赶作业,有时候和学校的课撞了还要我们家长给她写假条,每次和班主任说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明白班主任的意思,她说小鱼成绩很好,选理科之后可以考个很好的学校和专业,以后就业更好一点。”
“我们和小鱼说过很多次了,知道没有用,她说:妈!我喜欢画画,我觉得我热爱这个,以后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而且还说哪怕以后赚不着钱也不会啃老。”
“班里就小鱼一个人学艺术,每次到校门口接她,都只见她孤零零一个身影从操场上走过来,背着书包,掂着画板,她不太高,瘦瘦的……”
“唉……现在想想,我和她爸要极力阻拦就好了,也许就不会……”
李道年和唐渝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死了,回想起来,肯定充满了悲伤。
程姨缓了会儿,继续慢慢说道:
“高二上学期,小鱼突然发烧了,胸口疼,到医院检查,发现是肺炎,病情来的突然,而且很厉害,住院第二天就住进了IcU。”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哭的很厉害,她说自己好害怕,差点就死了……”说到这里,程姨眼眶里迸出些微泪水,有些哽咽:“差点再也见不到我们,差点没好好感受这个世界……”
“又住了大半个月院,小鱼出院后没去学校,在家养病,她一直坐在阳台画画,看电影,看书,还写些什么东西,每次我下班回家都能看见她做饭……”
“那天晚上她忽然进我们卧室,坐在床头拉着我的手说,她想去青唐山写生……”
程姨哽咽的越来越厉害:“她的那些话我现在还记得……”
“爸妈……生病之后我突然发现人好脆弱啊,好像动不动就死了,以后长大我带你们环游世界好不好?我不想先生孩子,我想先看看这个世界,说着小鱼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图片,都是些山啊海啊的风景。”
“她的眼睛好像发着光,我和她爸能看出来,她很向往,她又给我们看了她画的那些画,水彩画,画的特别好看。”
“然后她说:爸妈,我在网上看到个学生写生团,后天就出发,去青唐山,现在的青唐山可美了,据说山里面有的地方还下雪呢。”
“她恳求地拉着我的手:妈妈,我能去吗?我特别想去看看,写生完,我就回学校上课,好吗?”
“小鱼很希望我们能答应,她刚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肯定对她的世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我们最终还是答应了。”
“2018年,青唐山比现在好点,我们挺放心的,那天晚上小鱼突然来到床前,说想和我们一起睡,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想和她爸爸妈妈一起睡。”
“我和她爸就腾出中间的位置,她睡的时候紧紧地搂着我。”
“到11月12号那天,她爸上班,我请假去送她,看着她开心地上了车。”
说到这里,程姨早已泣不成声,只在手里不断扔着元宝:“下午……我们……就收到了她遇难的消息。”
李道年递过去张纸,程姨擦擦眼泪,噎声道:“大巴车……因为失控翻了下来……没一个人活着……”
李道年瞬间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这片布满火光的山坡,这就是当年的事故地点了。
今天正是11月12号!
他们脚下踩的,就是曾经的翻车地!
唐渝和李道年倒吸口冷气,火光映在两人脸上,表情复杂。
感慨、遗憾、无奈……
“那么多孩子啊!”程姨悲叹道:“小鱼那么好,上天怎么忍心带走她呢!”
她抬起流满眼泪的脸:“你看这些火,这都是一个个小鱼啊!”
李道年被这话震住了,是啊!抬眼望去,一个坑一个火,火前站着一个或两个人,每团火代表的都是像小鱼这样的女孩儿鲜活的生命啊!
“这……”他说不出话来。
程姨又从黑色袋子里掏出一沓黄纸扔进了火里,用烧火棍捅着:
“到今年,青唐山这地方都快废弃了,进山的车少之又少,在孩子们忌日这一天,也就杨导游他们车愿意带带我们,整整五年!”
“小杨是个好人,他是个旅行社的导游,本来山里的旅游早就取消了,是他强硬要求,这趟车才保了下来。”
“而且你们知道吗?”程姨抬起头,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山里晚上不准进车了,我们都是偷偷来的,也就只有小杨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了。”
“车在半路上停更是违规的,这里所有人都在偷偷烧纸……”
“所以……”唐渝恍然大悟,一切都想通了。
“所以,”程姨接着道:“我们都怕小杨不挣钱,他每年都会带个道士或者和尚,卖些东西,我们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会买。”
“我们怕他亏钱,怕他以后再也不留这趟车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孩子们了……”
李道年深深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卖东西这件事是他们和小杨的默契,那些道士和和尚卖些东西,好能挣些钱,哪怕假的要命,他们也会接受。
怪不得这车发车这么晚,怪不得所有人都好像和导游认识,怪不得他们那么执迷不悟。
这些可怜的人,他们太害怕再也没这趟车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安慰了。
程姨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拉着唐渝的手道:“小渝,你和小鱼很像,姨求你别怪我们好吗?”
“我们知道你是在做好事,但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程姨拉着唐渝的手,轻轻颤抖着。
唐渝也微微颤抖,她低下头,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
忽然她感觉到李道年的手拉住她的胳膊,唐渝感受到那手掌的温度,抬起头,温柔道:
“姨,我不怪你们。”
程姨听后终于不再哽咽:“小渝,你知道情况了,所以你刚刚说我们以后被儿女嫌弃,让骗子给我们养老,才引起那么大反应……”
“他们和我一样,也许就只有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没了……”
唐渝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程姨蹲下身子,轻轻道:“小鱼,你能听见妈妈说话吗?跟妈妈说句话好吗?”
可是没有回应。
因为唐渝看到,整个冒着火的山坡上。
没有一个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