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仞州城。
彼时天还没亮,天幕幽蓝,繁星漫天,牲畜尚在沉睡之中。
蓦然间,一道火光先行亮起,随后竟如数千盏明灯连成一片,照亮这座宜国的最北处边界。
也不再安静。
马踏边城,卷起黄沙乱土,霍霍刀声震天。本在沉睡的牲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不安地叫喊,焦躁地冲破圈笼,全城乱跑。
鞭打和马蹄声迅疾如雷,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的尖叫,那熟悉的乌塔语言仿佛带着阎王降临的煞气,惊醒了每一户仞州城的百姓。
家家户户闭门紧锁,莫敢出门。大人死死抱着小孩,好哭的小孩此时也不敢高声哗语。不管老小,他们都在心中不断地祈祷,祈祷自己能够幸运一点,祈祷这些野蛮的乌塔人千万不要进来,千万不要——砰!
乌塔开始随机破门,肆意妄为地掳走百姓,要年轻的壮力,要女人。小孩控制不住地大哭大叫,被一刀砍死。老人痛哭流泪,也被一脚踹开,骨头断裂。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乌塔高唱圣歌,驾马满载而归。
仞州城哀鸿遍野。
……
宣德殿,宜国一月一次的大朝,殿下文武百官。
兵部尚书严巍奏报仞州战情,末了慷慨陈词:“陛下,乌塔乃不服王化的野蛮民族,漠视我宜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犯下的罪名罄竹难书,边城百姓受其辱多年,苦不堪言。陛下,臣等请陛下即刻发兵仞州,威退乌塔,保我边界安宁,保我仞州百姓安康!”
天熙帝听得百无聊赖,“这乌塔屡屡骚扰仞州城,朕已然习惯了,不必多说。朕若是现在派兵,赶过去只怕连乌塔的影子都看不到,何必多此一举。”
“这……”严巍大为震惊,“乌塔对仞州一向是虎视眈眈,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不远,看样子是要拿下仞州。还请陛下三思,仞州若舍弃,乌塔便会更加无法无天。”
薛王出列道:“陛下,儿臣以为应当派兵镇守仞州,一是为了戒备乌塔,二是为了安抚仞州百姓。此二者,皆可以彰显我宜国之不可侵犯,料想乌塔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天熙帝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吃了一颗丹药,瞬间觉得神思清明了些,问:“薛王觉得,应当派谁做这个将军?”
薛王不卑不亢道:“从前都是祁王守仞州,祁王有将帅之才,执兵多年,对抗乌塔的经验丰富,儿臣推选祁王。”
天熙帝盘着盛丹药的玉葫芦,没说话。
在场所有人便都明白,天熙帝收回了祁王的兵权,这是不想再还回去了。
这时,有一道声音冒了出来。
“陛下,微臣愿往!”
百官循声看去,原来是兵部司员外郎韩阕。
这韩阕来历不小,年约三十五,是丞相韩虚谷的儿子,韩贵妃最宠爱的侄子。据说熟读兵书,最喜排兵布阵,一心想上战场,建立功业,让那些背地里说他是靠姑姑上位的人狠狠一个耳光。
天熙帝挑眉,“你上过战场吗?”
韩阕自信答曰:“回陛下,微臣没上过,但研究过祁王和乌塔的几场仗,心中颇有些战略。还请陛下成全,微臣愿为陛下分忧,一定将乌塔赶回草原。”
“好!朕倒要看看韩将军表现如何。”天熙帝应允。
韩阕大喜:“多谢陛下,微臣定不负陛下隆恩。”
无事,便散朝。
乌塔进攻仞州城一事,便三言两语说完了,轻飘飘地被君王一笔带过。
满朝文武,不过寥寥几人还在忧心着乌塔这个强大野蛮民族的威胁和千疮百孔的仞州城,大多数官员,更关心的是,祁王世子杀死鸿胪寺卿之子一案,这般焦着,要如何收尾。
以陛下对祁王如今的态度来看,凌纵怕是难以金蝉脱壳。而这也意味着,曾经权势煊赫、名震边关的祁王,同光阳侯一样,将走向覆灭之路。
幽清宫。
天熙帝沐浴熏香后,召见了祁王和鸿胪寺卿。
尤承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拜跪在高台之下,诉道:“微臣一把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未成家立业,还未为我大宜建功,便魂断漱河,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何其悲惨,何其哀痛!求陛下就念在微臣为宜国效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微臣那可怜的儿子一个公道!让他九泉之下也能感沐陛下皇恩,从此安息吧!”
天熙帝支颐,斜倚银色龙椅,似乎有些听腻了,打了个哈欠,转而看向尤承的另一边:“九弟,织蝉司已经动刑了,阿纵他还不肯招?”
不错,从昨日,织蝉司便对凌当归用了刑。想到这,祁王便觉尤被挖心,且痛且恨。
祁王跪倒在地,甚是冤屈:“陛下,阿纵没有杀尤笠,又何谈招呢?这一切都是误会,阿纵那天晚上也没有去过现场,是门房记错了。”
尤承声音尖利,“误会?!王爷,下官知道您溺爱世子,却也不能任其一错到底啊!下官冒犯,还请王爷体谅下官失子悲痛,将心比心,若是王爷设身处地,您最宠爱的孩子遭此横祸,您又怎么能坐得住?”
祁王自然不会将心比心,也不管尤承尤笠父子的死活,他只要坚定地救子。
“你这是将把阿纵逼上死路!此事绝不是阿纵所为。相反,本王倒要问问尤大人,阿纵与你无冤无仇,究竟是谁让你陷害阿纵!陛下,臣弟请带人证!”
天熙帝闲散地观看仙雾山行宫的舆图,时而握着朱笔勾勾画画,蹙眉,似有些烦恼。闻言随意一挥袖,头也没抬,“准。”
宫门打开,被带上来一个奴仆装束的下人,吓得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道:“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尤承见到本应该离开清都的朱兴出现,脸色微一变化,“王爷,你带我府上的小厮,是何用意?莫不是威逼利诱,叫他更改口供?!”
“伪造口供的分明是尤大人您!朱兴,你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天子龙颜在上,若敢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项上人头和九族!”
“王爷这分明就是威胁!请陛下明断!”尤承落了滴汗,千算万算,竟还是漏算了。
天熙帝好整以暇,“尤大人,且先听听吧。”
朱兴艰难地吞口水,被夹在尤承和祁王中间,悚然道:“回陛下,奴才本是尤府的一名小厮。尤少爷出事的那晚,正是奴才驾车送尤少爷到花月街的。但少爷并不是去见祁王世子的,而是……”
他说到这儿,紧张地扫了眼尤承,“而是跟踪的尤大人。”
天熙帝抚了抚胡须,双手搭在玉台上,悠然道:“这么说,你先前是做假证?那朕怎么确定你如今的话,是真还是假?”
尤承禀道:“陛下,此人说话无理,阿笠是我的儿子,他为何要跟踪我?”
朱兴连忙磕头:“奴才说的都是真的!尤大人还给了奴才二百两作为封口费!”
天熙帝挑眉,觉得有点意思了,“尤爱卿给你二百两封口,那不知祁王许你多少两翻供?”
“这……这……”朱兴求助似的看向祁王。
祁王像是被当头打了一个狠狠的耳光,面颊火辣,隐隐动了怒气,却又窝囊地不敢在皇帝面前发作,只得死死掐着掌心。
天熙帝的这个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他必须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