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的嗓门大,院子里每个人都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一群粗莽的汉子登时都笑起来。
笑过以后,他们一个个地拔出佩刀,挑不显眼处割断皮绳,拆下两片金甲来。
大家轮流着走到那个放甲片的簸箕前,放下自己的一对金甲片。
甲片相撞,撞出特有的金属脆响。
银色的甲片上很快覆盖一层金灿灿的甲片。
崔泽无言可诉。
他暗自捏紧手中那片甲片,缓缓站起身。
他抱着拳,向院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一拜过。
“崔泽拜谢诸位!”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个大嗓门。
那嗓门不仅大,还中气十足。
“哎,拜早了。”
“等我们进来你再拜啊。”
方子明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他割断臂甲的皮绳,同样取下两片甲片。
他将甲片一掷,正正好好地投入簸箕中。
方子明握着割断皮绳的臂甲,阔步走向崔泽。
“我奉殿下令,带了一百二十护卫,你院中御林军五十四人。”
“三百四十余片甲,够了。”
崔泽心中涛浪激荡,山呼海啸。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坊里的每家人都担心他吃不饱。
每家都匀出一口吃的,塞进的他的怀里,送到他的嘴边。
“泽哥儿,快吃快吃!”
“吃饱了,长高高。”
“长得高了说不定你还能骑着大马去京城做大官。”
“要是有机会离开青州就别回来了。”
“青州穷,又苦,还三天两头有北羌人打过来。”
“你在外头,好好的过日子哦。”
崔泽屏住气才憋住泪。
他俯身向下,想如当年一般,向众人一跪。
跪后长拜。
方子明一把架住他,望着他道:
“跪就不必了。”
“你只管去青州。”
“事情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御林军们也围拢过来。
刚刚这会儿功夫,他们已在皮绳上打了结,防止自己的扎甲散开。
御林军们齐齐抱拳。
武人之间,出征前的祝福很简单。
他们相互望望,齐声道:“统领,万福!”
万福之后,没说的剩下两个字是金安。
万福金安,多福康健,平安归来。
崔泽环顾四周,他望过每一个御林军。
也在每一个御林军的身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喂过他饭,赠过他衣衫的叔伯姨奶。
崔泽含着满眶的热泪,再度抱拳。
他也回道:“诸位,万福。”
万福金安。
……
院中的矮窑旁有一座淬火的泥炉,泥炉很快烧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
联手把淬火的池子里的冰化了,兑了淬火的油进去。
何水将泥炉烧得通红。
他动作极麻利,流水般接连将甲片过火后淬成暗色。
一转眼,金的银的甲片都变成统一的乌色。
在稀疏的星光下,折射出几不可见的微光。
而崔泽坐在一边,等甲片埋没雪里降了温,亲手穿了起来。
……
卯时一刻,宫中的铜滴漏准时无误地落下水滴。
滴答一声,报时通传宫内。
乾元宫内,陈公公正跪着帮光启帝整理身前的白玉双佩。
今日名义上是送一州主帅出征。
光启帝按规制换上了最隆重的大朝朝服。
他虚空踢了一记,撞得身前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
“陈诚,崔泽忙活了一夜?”
陈公公替光启帝归置好白玉双佩,爬起身。
“回陛下,他忙活了一夜,也让奴婢们陪着熬了一夜。”
“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近处小太监们去不了。”
“可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泥炉烧了一夜。”
“这会儿了,还没熄呢。”
陈公公捧过坠有十二旒的朝冠。
“老奴看那林泽是自暴自弃。”
“他八成将光明铠胡乱烧烧,往身上一套,来景耀门丢丑。”
光启帝昂首任陈公公将朝冠戴在他的头上。
“若真如此,套上刚烧出来的废铁甲的崔泽,岂不成了铁板鸭了。”
“铁板鸭……”
光启帝想起铁板烤鸭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
……
三刻过去,卯正已至。
何山何水住的小院中,何水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在他手中,扎甲正做到最关键处。
他在将扎好的甲片包边合着内衬密密缝上。
崔泽忙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
崔泽能做的都做完了,如今的针线活只有他会做。
晨光熹微,不仅考着何水的手艺,也考着何水细微的眼力。
绕着他,何山急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
“何水,还有多久完工?”
“统领可等不得了。”
何水眼睛眨都不眨,指尖飞针走线。
“再给我两刻钟。”
何山一听差点跳脚。
他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急不得!”
“你想害死统领啊!”
崔泽原本坐在竹椅吃炊饼。
听得何山吼人了,他咬着饼起身按住何山。
崔泽拿下嘴里的饼,将何山挡在一旁。
“切莫胡说。”
“你弟弟是在帮我,怎能怨他害我?”
何山看着天色急得不行。
“可统领……”
崔泽按住他的肩。
“我等他。”
“本来我也应该等他。”
他咬了一口饼,生咽下去。
“时间我来拖就是。”
……
景耀门内,被传来的六部九司官员已站好。
寒风中,人人都望着路尽头,等今日的主角崔泽出现。
城楼下,拐角处。
傅玉同在走入六部九司的队列前最后一次叮嘱林念瑶。
“待会为林泽送行,你定要趁机向他身上的铠甲发难。”
他点了点头上的纱冠。
在傅玉同点的地方对过去,林念瑶的髻上簪着一支与她不相符的簪子。
傅玉同:“你头上的是铜簪,必要时可以拔下来,划向林泽的铠甲。”
“只要铠甲一破,陛下就能发落林泽。”
林念瑶抬手触了触头上的沉甸甸的铜簪。
她垂着眸,“知道了。”
傅玉同交代完,便要走。
林念瑶却将抬起的手落下,拦住他。
“玉同,你答应我的,会兑现的吧?”
“林泽他会被夺去封号,贬作奴仆,任劳任怨地听我使唤,是吧?”
林念瑶缓缓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满是怨怒。
“他羞辱我,他敢说今日的果是我昔日种下的因。”
“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我舍了他后,他到底得的是什么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