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崔泽的答复,光启帝格外满意。
他和颜悦色地看向崔泽,像在看一头被他驯服的猛兽。
“行了。”
光启帝奖赏一般地拍了拍崔泽的肩。
“让陈诚送你回广平侯府休息吧。”
“莫误了今夜的攻防战。”
“今夜?!”崔泽唇边的血尚未来得及凝固,竟又得知一个噩耗。
他满腔怒火全窝在心头,险些再憋出一口血来。
光启帝神色瞬变,转而用冷而硬的目光看他:
“是啊,北羌人将青州围得越发地紧了。”
“青州危急,等不起了。”
说到这,光启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略带些花白的眉毛。
他又变得和善,随意地喃呢了两句:
“林泽,输了也无妨。”
“回家去,和林家小妞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闲散侯爷。”
“你这般幸运,是多少昭国人一辈子都期盼不来的。”
“你说你,夫复何求呢?”
崔泽低垂着眼眸,一指头一指头地揩去他嘴边的血。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缕不存在的烟。
“呵,陛下说得是,夫复何求……”
……
崔泽被宫中的马车送回广平侯府。
这次马车没再绕路。
陈公公请他下马车,还特意叮嘱他:
“林侯爷莫出广平侯府的门。”
“不然老奴接不上你,晚上丽山行宫中您没到场,直接就输了。”
崔泽无言以对,下了车后他仍躬着腰。
他身形佝偻,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昭国冬日的阳光似乎总比其他三季短一节子。
照得广平侯府的正堂白蒙蒙的,颇为惨淡。
以往正堂会放一个炭盆。
不全为取暖,更为了添一丝热气和几点零星的火光。
崔泽本来要回林念瑶院子的偏房去。
坐在正堂里的林念瑶却叫住了他。
崔泽循声进到阴冷的正堂。
正堂中央没放炭盆,左手边只坐着林念瑶一个。
几个位子的桌上留着四个茶盏,还未收走。
看得出来,傅玉同与林家的三人曾共聚一堂,聊得茶杯见底。
林念瑶手边的茶盏早没温度了,残茶上不见半点热乎的水汽。
她坐在这等了崔泽不知多久。
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纠结地相互揉捏着,捏得她自己指节泛白。
“林泽,我问你。”
“前日兴义街截杀,***的护卫长是不是给你放了水?”
崔泽隐约间,看到林念瑶身后站着傅玉同。
林念瑶像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说一句,林念瑶便问一句。
“我问你,是不是?”
崔泽答:“是。”
林念瑶右手的指甲刺进左手的掌心。
“好,算你还有心,没对我说谎。”
“我再问你。”
“昨日公主府的宴会上,来救场的长乐郡主是不是你设计请来的?”
崔泽又答:“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念瑶一袖拂掉桌上的残茶。
白玉似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瓷片和瓷渣。
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横亘在两人中间。
林念瑶指着崔泽的鼻尖。
“七载的夫妻!”
“你明知道截杀不是真杀,却让我受尽生死挣扎的羞辱和折磨。”
“你故意还让我去害玉同。”
“你明知道生死之间,人心是不可以考验的。”
“你竟故意利用这点离间我和他!”
她垂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止是玉同。”
“还有君成和奶奶。”
“你早就安排好长乐郡主来救我们,但你什么都不说。”
“你设计我,让我对你愧疚,你骗我爱你。”
“然后你拿着我的愧疚和爱,逼我去亏待我奶奶!”
林念瑶气极,恨极,怒极。
她高声怒骂:
“就为了那一件铠甲,你不惜把我毁了!”
林念瑶踩过破碎的白瓷,扬起手一拳捶在崔泽的心口上。
崔泽心上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撕裂。
他痛得闷哼。
崔泽心口旁,那道表面才结了薄薄一层疤的刀口骤然裂开。
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服,沾到林念瑶的手上。
崔泽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腕,问她:
“你认定我在设计你,在骗你。”
“那你要杀我这一刀,也是假的吗?”
林念瑶毫不犹豫,挣脱崔泽本就没用力的手。
她用带着血的手,反手打了崔泽的脸一巴掌。
“生死之间的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
“是你故意设计我,你有什么资格问?”
“林泽,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旋身离去。
走出正堂之前,林念瑶停了一次脚步。
“你就为了那件光明铠。为了一件死物那么糟蹋我。”
“林泽,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带恨的眼睛刺着崔泽。
“我把光明铠交给玉同了,你再也别想得到它。”
“还有,你别想再踏进我的院子,我嫌你恶心。”
……
广平侯府足有三进院落,崔泽却在宽广天地间被困方寸,最终无处可去。
林念瑶将他的剑扔出门外。
他只好提着剑,回到了柴房。
将柴房的门敞开,崔泽才得到一缕天光。
他解开衣衫,半袒着胸,用纱布沾着冰一般冷的盐水拭去伤口处的血污。
他在门前点起一团火,将稍粗的缝衣针放在火上炙烤。
等缝衣针烧烫了,他将针摁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深处,烫出焦疤。
待血全止住,他为自己敷上白药。
整个处理刀口的过程,层叠的痛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麻木地替自己包扎。
不是忍过了痛,不痛了。
是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行至半路,还未享什么福,就已被突如其来的马车撞得粉身碎骨。
被撞到粉碎的身体会比心先一步认输,接着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发出悲鸣。
这像是一种人无法对抗的本能。
本能地消磨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和意志。
崔泽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人不过是一块肉,除非是死肉,不然哪有不疼的呢?
忽然一阵寒风。
门前的火堆窜起一股烟,瞬间熄了。
连堆火都留不住……
崔泽失尽力气,靠着柴堆,陷入他极力避免的消沉中。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什么都没了。
本来策马可及的青州一下变成天边的海市蜃楼。
更可恨的是今晚的丽山。
他明知道会被逼着在残害忠良,推老国公出去送死的屈辱奏折上签下姓名。
他仍不得不去。
记在屈辱奏折上的那道名字会被史官记载进史册。
写的还是——林泽。
崔泽攥紧拳头,猛地捶向桌面。
男儿若如此,他还有何颜面做男儿?
……
数尺之外,老夫人房中。
林君成祖孙两个围着火取暖。
林君成倚在柔软的棉花枕上,说了个无聊的笑话,逗得老夫人哈哈直乐。
老夫人咬了一口傅玉同送来的金丝枣糕,呷了一口暖暖的姜茶。
“乖孙,照你说的,林泽那个煞星,今夜铁定活不过三更了?”